推薦序
百姓貴族的煩惱備忘錄
文/銀色快手 日本文學評論家
冷氣團來襲的冬日夜晚收到讀者的來信,信中寫到最近的精神狀況不是很穩定,也遇到許多生活上的波折,我想給予對方適時的安慰和擁抱,有時候現實真的讓人無能為力。我忽然想起太宰治的作品,或許可以給這位朋友一些心靈上的啟發也說不定。感覺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其實是他具親和力的文字拉近與讀者之間的距離,讓人容易產生共鳴,進而對太宰治充滿波折的人生際遇感同身受。
猶太人有句諺語說得好:「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笑。」對此我有著深刻的體會,因為上帝在創造人類的同時,也創造了幸福、歡樂、憂愁和苦惱,人生往往是苦樂參半,憂患與幸福相隨。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引述這句猶太諺語,主要是想傳達人類的智慧極其有限,無論對任何事物,都只能看到某一面向,沒有辦法面面俱到,進行多角度的思考,而且僅能看見事物的表象,參不透其內部蘊含的真理,而上帝代表的是全知觀點,當祂看見人類進行思索的模樣,心裡明白愚蠢的人類又要陷入自尋煩惱的地獄之中。
而身為作家的太宰治,是否也是旁人眼中自尋煩惱的作家呢?在他所寫的小說作品裡,我們看到的是一位喃喃自語,始終用單手托腮的憂鬱小生,絮絮叨叨的述說那些生活中無關緊要的小事,並為此感到不安、焦慮與恐懼,盤旋在腦海裡的問題一個也沒有解決,卻開始自我否定、自我厭棄了起來。一想到明天早晨醒來又要面對著難以忍受的現實生活,還不如找個藉口溜出家門去喝酒。
是這樣一個充滿自我矛盾的普通人,有著滿腹說不出的委屈和不被人理解的孤獨,而文字是他唯一可以抒發的管道,因為這些想法如果去跟家人和朋友說,只會被嘲笑被當作是酒後的瘋話。文學對他而言,不是那種昂貴高尚的名牌,而是像酒一樣被當作每日的生活必需品,其他事一概做不來,唯獨可以坐在小桌前勉強自己寫點東西,不管它是可以拿來糊口還是拿文學獎混點名聲,總之,太宰有他堅持的信念,企圖透過文學作品向上帝報告「人類生活的真實面」。
儘管太宰治發表在各大報章雜誌上的散文隨筆和他得獎受到肯定的小說作品,始終有人認為文體過於輕佻瑣碎又做作,像是滑稽的小丑在舞台上動作笨拙地進行表演卻無人鼓掌。因為他的文字嚴重的冒犯了這些所謂文學批評者向來秉持的某種道德規範,與其說是挑戰既有的權威,毋寧說是觸動了心靈深處最脆弱的那條神經線,而讓人感到自己彷彿赤身裸體被太宰一眼看穿感到無地自容吧。
這就是為何他的隨筆裡面一再強調「誠實的重要性」的緣故,他深知勞動主義至上的日本社會,凡事講求的是效率和功效,而企求藝術附帶意義與利益效用說明書的人,反而是對自己的生存欠缺自信的病弱者。他在文中嚴厲的批判那些努力生產文學作品的人,其實只是在大量製造商品,沒有一點可供閱讀的價值,因為他們在乎的名聲遠比自己的作品更重要,卻對作品必須傳達的真實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他認為誠實是身為一位作家最基本的條件,而太宰則是用他寫下的文字為自己代言,說出真理這件事對太宰來說是無比重要,因為說謊和裝傻遠比說實話來得困難。他是一個不善於掩飾自己情緒和想法的人,越是想掩飾,內心的苦惱越是明顯地浮現在臉上,與其繼續這樣苦悶下去,倒不如去外面喝個爛醉來得痛快,浸泡在酒精裡的麻醉感或許可以讓他暫時忘卻生而為人的煩惱。
沒得煩惱的人生並不是真正的人生,因為沒有煩惱就無法體現什麼是快樂,就像黑暗和光明一樣,越黑暗的地方越能突顯出光明來,反之,越光明的地方,那黑暗就像臉上的一顆痣,如此顯而易見。而太宰就像是一腳踩在活著的地獄裡,拼命向世人訴說光明與美好是多麼重要的絕望先生。
若說到苦中作樂的作家,在日本近代以來的文壇,我相信太宰肯定是首屈一指,無人能與之匹敵。這種源於日常生活敏銳的感知,絕不可輕易的冠上「天才」一詞,當然,他在文學上表現的才華無可置疑,但是會讓讀者如此喜愛,產生強烈的共鳴,並且效法他那種睥睨一切、君臨天下的口吻,卻在開玩笑的時候意外說出了真理,往往讓人猝不及防,為他的神來之筆感到震懾而佩服。
近來讀到《村上收音機2》裡頭,村上春樹提及有人去拜訪太宰,當面對他說「我討厭太宰先生的文學。」太宰聽了很簡單地回答說「說這種話,還來到這裡,所以還是喜歡吧。」這種率真而自戀的發言,正是太宰的魅力所在。日本二次戰後不久,社會瀰漫著妥協與偽善,失去自信的日本人其實和太宰一樣,必須每日抱著自己的羞愧與自責度日,而太宰的文字看似戲謔不正經,實則悲憫而真摯,讀完總讓人打從心底升起勇氣和自信,不知為何有著微妙的治癒力,就連現在讀來都還是有相同的感受,這就是文學作品之所以千錘百鍊,歷久彌新的道理。
生於沒落的地方貴族世家,又自稱是東北農民的太宰,他的一生原本就具備了雙重身分──「百姓」與「貴族」,既卑屈又倨傲,既高尚又時時感覺自己是被人嫌棄的落魄文人,應該是勝利組的人生,卻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永遠懷抱著挫敗感。正是這些日常生活的瑣碎與無奈,面對生存的無能為力感,造就了太宰治──這位偉大的日本國民作家,願意從看似無關緊要的小事去參透人生的哲理,並在文字中給予讀者真實的力量。
那位口口聲聲說著「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作家,現在誠實的把他的一生攤在讀者諸君的面前,他所擁有的人生財富,已經無私的奉獻給每一位用心閱讀的朋友,如果你的心中也有煩惱,不妨仔細閱讀這本書,或許會帶給你完全不同的啟發。
內容連載
人生戀文──鬱屈禍
這份報紙(帝大新聞)的編輯,肯定聰明地看穿我的小說總是失敗連連毫無進步。因此,對這個落魄、不流行的壞作家寄予同情──
「文學之敵──這麼說有點誇張,總之請針對最近的文學,寫一些您覺得有害的,類似這樣的內容。」對方如此邀稿。
為了回報編輯的同情,我也不得不老實說出心中所想。
有句話是這麼講的:「我緊緊擁抱我的敵人。懷著扼殺對方的私心。」
這似乎是有名的詩句,但這是誰的詩句,淺學如我,並不清楚。反正肯定是放蕩的不良文學家寫出的詩句。紀德曾經引用。紀德似乎也是個惡業頗深的人。無論經過多久,都是不守清規的花和尚。紀德在那句詩的後面,加上他個人的意見。簡而言之他認為:
「藝術通常是一個拘束的結果。相信藝術越自由便會價值越高,就等同相信阻止風箏高揚的是那根線一樣。康德的鴿子,以為如果沒有束縛自己雙翼的空氣,必然會飛得更高;但這是因為它不懂,若要飛翔,需要有空氣的阻力托起翅膀的重量。同樣的,要讓藝術上升,也必須仰賴某種阻力。」
感覺上,有點像騙小孩的論調,太早下定論,似乎略嫌霸道。但是,不妨稍微忍耐,再聽聽他怎麼說吧。
紀德的藝術評論,很棒喔,我認為不愧是世界數一數二的。至於他的小說,就有點拙劣了。意有餘而弦音不響。他接著又說:
「大藝術家,會被束縛鼓舞,把障礙當作踏腳台。根據傳言,米開朗基羅當初想出摩西那彆扭的姿態,是因為大理石不夠。埃斯庫羅斯基於舞台上能夠同時使用的聲音數量有限,只好發明了被鎖在高加索山的普羅米修斯的沉默。希臘放逐了在琴上多加一根弦的人。藝術源自拘束,生於鬥爭,死於自由。」
他相當有自信地單純斷定。不得不信。
我的鄰居,從早到晚,一直開著收音機,非常吵,我曾以為我的小說寫不好,都是那個害的,但原來這種想法是錯的,我應該把那噪音當成我的藝術的名譽踏腳台。收音機的噪音對文學絕對無害。我試著想定種種文學之敵,但仔細一想,那一切,都是孕育藝術,促其成長,使之昇華的可喜母體。
想想真悲慘。我再也說不出任何不滿了。我雖是貧窮的三流作家,但是,還是想走上第一等之路。哪怕是模仿也好,我想時時具備大藝術家的心態。大藝術家,會被束縛鼓舞,拿障礙當踏腳台,這是紀德爺爺慈愛的教誨,你我都想當「好孩子」,於是乖乖點頭稱是,倏然奮起,這才發現事情有多可笑。居然得向那些毆打自己、捆綁自己的人一一致謝:「哎呀,真是謝謝您。托您的福,我的藝術也受到鼓舞。」
我曾在表演席上聽到被人拿木屐揍臉,還把那木屐收進錦袋,早晚頂禮膜拜繼而出人頭地的故事,實在太荒謬,忍不住失笑,想來就跟那個差不多。要成為大藝術家,也很痛苦呢。如果這樣戲謔,紀德好好的名言,也會黯然失色,但紀德講的是結果論。是後世,旁觀者的持論。
就連米開朗基羅,當時也為欠缺大理石而悲憤哀嘆。他是一邊嘀嘀咕咕抱怨一邊創作摩西雕像。米開朗基羅的天才,彌補大理石的欠缺綽綽有餘,所以他成功了。但我們這種小聰明,如果挨揍了還沾沾自喜,創作只會消失於無形。
心有不滿就直說。對敵人絕不寬容。紀德也講過:「生於鬥爭。」他很精明地這麼說。敵人?啊啊,那不是收音機!不是稿費。不是批評家。古語有云,「心中之敵,最可畏。」我的小說,之所以拙劣無進展,就是因為我的心中,還是混濁不清。
《帝國大學新聞》昭和十五年二月
津輕通信──庭院
東京的家被炸彈炸毀後,我們全家遷至妻子位於甲府市的娘家,但這間屋子,隨即也因燒夷彈付之一炬,我與妻子和五歲的女兒、二歲的兒子,一家四口不得不前往我在津輕的老家。津輕老家那邊,父母早已過世,現在是比我年長十幾歲的大哥守著。或許有人會說,早在二度受災前就該早點回故鄉了,但是,我在二十幾歲時做過種種令親人蒙羞的行為,如今實在不好意思再厚著臉皮去麻煩長兄。可是,二度受災後,帶著二個幼兒,我已無處可去,只好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發了一封懇求照顧的電報,於七月底離開甲府。途中相當坎坷,費了整整四天四夜,總算抵達津輕老家。老家的人,全都笑臉相迎。為我準備的餐點,還附了美酒。
但是,這個本州北端的城市,也有艦載機頻繁飛來轟炸。自我抵達老家的翌日起,便在原野幫忙搭避難小屋。
於是,不久,就聽到收音機那段玉音廣播。
長兄自翌日起,開始拔院子的草。我也去幫忙。
「年輕時,」長兄邊拔草邊說,「總以為院子雜草叢生也是一種雅趣,但年紀漸長後,連一根草也覺得礙眼。」
如此說來,像我這樣,還算是年輕嘍。雜草叢生的廢園,我並不討厭。
「但是,這麼大的院子,」長兄喃喃自語般繼續低聲說。「若想常保整齊清爽,必須天天都有園丁照料才行。況且,還有庭院植樹的積雪要除,很辛苦。」
「很麻煩呢。」寄居的弟弟,畏畏縮縮地附和。
長兄一本正經,「以前還可以,現在人手不足,又要躲炸彈,哪還顧得了園丁。別看這樣,這個院子本來也不是隨隨便便的院子。」
「我想也是。」弟弟對園藝沒啥興趣。畢竟是個連雜草叢生的廢園都覺得美麗的野蠻人。
長兄接著又說明這個庭院的風格屬於什麼流派,流派作法從何而起,然後傳至何處,之後又如何傳入津輕當地,話題自然轉移到利休。
「你們為什麼不寫利休的故事?我倒覺得那會是很好的小說。」
「唔。」我只能含糊以對。弟弟雖是寄人籬下,但談到小說,還是展現些許專家的高傲。
「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喔。」長兄不管不顧地繼續說。「就連太閣,每次也得甘拜下風。柚子味噌的故事你起碼也知道吧。」
「唔。」弟弟的回答越發含糊。
「你真是不用功的作家。」兄長似乎看穿我一無所知,皺起臉說。兄長皺起臉時,看起來凶得嚇人。兄長似乎認定我是個非常不用功、完全不看書的男人,同時,這似乎也是兄長最不滿的一點。
寄人籬下者心慌意亂地想,這下搞砸了,「但是,我實在不太喜歡利休。」弟弟笑著說。
「因為他太複雜吧。」
「是的。有些地方令人費解。他看似輕蔑太閣,卻又無法斷然離開太閣,這點,總讓人覺得不透明。」
「那是因為太閣有魅力呀。」兄長不知幾時已心情好轉,「就人格而言,何者較優,難以論斷。雙方都是在拼命戰鬥。因為彼此在各方面都成對比。一方是賤民出身,人品低下,尖嘴猴腮身材矮小,不學無術,卻打造出豪放絢爛的建築美術,展現桃山時代的繁華好景;另一方出自富裕家庭,外貌也是堂堂美男子,博學多聞,在草庵的寂寥世界與之對抗,所以才有意思呀。」
「可是,利休畢竟是秀吉的家臣吧?說來只是茶僧吧?勝負不是已很明顯了嗎。」我還是笑著說。
但兄長毫無笑意,「太閣與利休的關係,才不是那樣。利休擁有幾乎凌駕諸侯的實力,而且,當時所謂的菁英大名,仰慕風雅的利休更甚於不學無術的太閣。所以太閣才會心懷嫉妒。」
男人真奇怪,我默默地邊拔草邊想。大政治家秀吉,縱使在風流這方面不敵利休,難道就不能一笑置之嗎?男人這種生物,真的非得這樣事事占上風才甘心嗎?利休也是,在自己效命的主子面前,稍微示弱一下又怎樣。反正太閣那種人,根本不懂風流的虛無云云,何不像飄然遠去的芭蕉那樣四處行旅呢。結果,他不肯離開太閣,對那種權力似乎也不盡然排斥,一直待在太閣身邊,就這樣雙方拼命鬥什麼誰占上風、誰甘拜下風的樣子,在我看來總覺得不解。太閣若真的那麼有魅力,我倒覺得利休起碼該展現一下與太閣生死與共的純真情感。
「沒有令人感動的那種美好場面呢。」也許是因為我還年輕,要寫欠缺那種場面的小說,總覺得提不起勁。
兄長笑了。似乎覺得我還是一樣天真。
「的確沒有。你恐怕也寫不出來。你該再多研究一下成人世界。畢竟,你是不用功的作家。」
兄長似乎放棄了,起身眺望庭院。我也站起來望著院子。
「看起來清爽多了。」
「是啊。」
我對利休敬謝不敏。雖然投靠兄長,但我並不想做那種壓倒兄長的事。互相競爭,是可恥之事。縱使沒有寄人籬下,我過去也不曾有與兄長競爭的念頭。勝負早在出生時就已注定。
兄長這陣子異常消瘦。是因為生病。但是他將要出馬參選議員或民選縣長的消息還是甚囂塵上。家人都很擔心兄長的身體。
各種訪客絡繹上門。兄長三不五時與那些人在二樓會客室談話,也不喊累。昨天,淨琉璃新內派的女師傅來了。據說是富士太夫門下的首席弟子。
在二樓金紙門的房間,那位女師傅為兄長表演了一段新內。我也陪同聆聽。講的是明烏與醜女阿累賣身的段子。我聽著聽著,膝蓋發麻相當痛苦,感覺好似感冒了,但抱病的兄長,卻一派坦然自若,繼而又在他的要求下,講了後正夢與蘭蝶的段子,講完後,大家移席會客室,這時兄長說,「值此非常時期,不得不疏散到鄉下種田,實在令人同情,不過,技藝這種東西,只要好好留心,就算放下三弦琴一兩年沒練習,技藝也不會退步。妳也是,來日方長。我相信來日方長。」
他明明是大外行,卻對那位在東京也很出名的女師傅如此大言不慚地放話。
「高論!」對方居然也這麼應聲。
兄長現在尊敬的文人,在日本好像是荷風與潤一郎。另外,他也嗜讀中國散文家的作品。明日,據說吳清源將會來家中拜訪兄長。不是為了談論圍棋,據說是要就種種當今社會問題長談一番。
兄長今早早起,似乎已開始拔院子的草,野蠻的弟弟,昨天聽新內節,好像感冒了,所以躲在偏屋內室挨著火盆呆坐,正在遲疑是否該去幫兄長拔草。一邊自我安慰地浮想聯翩:吳清源此人,說不定,也同樣會覺得雜草叢生的廢園別有意趣吧。
《新小說》昭和二十一年一月號
人生絮語──關於愛
愛是言語。如果沒有言語,這個世間,同時也會失去愛情。若以為愛除了言語之外還有某種實體,那是大錯特錯。聖經上也寫著喔。上面寫說,言語與神同在,言語就是神,其中自有生命,這個生命是人的光。所以要讓母親看這段話。〈新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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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相愛,只要沒把它說出口,彼此便不知那份愛,這種事,在這世間還真不少。〈新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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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言語。我們軟弱無能,所以起碼在言語上要弄得好看些。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什麼能夠討人歡心呢。雖不能說出口但我是誠實的──嗎?〈創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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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等要愛鄰人如愛己。這是我最初的信條,也是最後的信條。〈回信—致貴司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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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我一直在思考愛這件事,不只是我,想必誰都會想吧。但是,這件事,很難。談到愛,或許以為是甘美甜膩的東西,其實很複雜。去愛,是怎麼一回事,至今,我仍不明白。總覺得很少用到這個字眼。即使自以為是非常深情的人,有時好像完全相反。總之,很複雜。〈一問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