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歸不能,欲變無從
最懂得描寫「人性」的國民大作家,夏目漱石
──孤寂百年的自由本相──
« 日本名導 森田芳光《其後》電影原著
« 明治時期最受歡迎的通姦文學連載
他搖擺在生存與生活之間,
那裡有徬徨、有猖狂、有甜美,也有苦澀。
深陷在如此孤獨深淵的煩悶……
是現代人必然踏上的命運。
《從此以後》是夏目漱石以三角戀情為主題,最受矚目的通姦文學經典。描述明治晚期一個出身富裕的高級知識分子代助,與好友之妻重逢後,不斷陷入該當個「自然」之兒,還是「意志」之人的困惑。最終不得不做出抉擇……樸實字句間,道出眾生走向社會的徬徨,以及對自由的渴望。
自由的本相──
「他在雨中、在百合花中、在重現的過去中,看到純真無雜質的平靜生命。那生命的裡和外,沒有欲望,沒有利害,沒有壓迫自己的道德。只有宛如浮雲般自由和宛如流水般自然。一切充滿幸福。」
《從此以後》是夏目漱石前期三部曲中的第二部,1909年開始於《朝日新聞》上連載。前承《三四郎》後啟《門》。一部本該是熾熱禁忌的通姦文學,在漱石縝密的計算之下,通篇語句質樸平白、情感內斂,以物件與花朵隱喻人物內心與互動,雖不見情慾卻曖昧萬分。在明治政府高唱「富國強兵」的權威時代下,非但未受到道德人士的譴責,反而深受讀者喜愛。
「忙碌不堪的人,哪有時間管上自己的尊容,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不是嗎?」
全文從代助的視角出發,借好友平岡苦於找不到工作而終向社會妥協,隱喻知識分子深陷資本主義洪流的無奈;借父親堅信「誠者天之道也」的老舊價值觀,對比代助「誠者天之道也,非人道也」諷刺社會道德的淪喪;借朋友寺井「四處奔波借錢的窘迫」,隱喻代助可能走向的悲慘未來;而代助對三千代義無反顧,則是象徵奔向「自由」的龐大代價……他已經處在困境當中。他應該讓自己和三千代隨著「自然」之力直線發展下去呢?還是完全背道而馳,返回什麼都不知道的從前呢?
「有各種意義上的從此以後。因為《三四郎》是描寫大學生,這部小說則是描寫接下來的人生階段,所以是從此以後。《三四郎》的主人公是那麼單純,因為這個主人公就是接下來小說的主人公,就這一點上,也是從此以後。最後這個主人公,陷入一種奇怪的命運。接下來他的日子是怎樣也沒寫出來。就這意義上,也是從此以後。」──夏目漱石
*特別收錄
林皎碧〈解說〉經百千劫,常在纏縛──通姦文學中的《從此以後》
「作為一個人敢面對真實的自己,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毋寧說長井代助在日本近代文學的主人公中是最有勇氣的人……夏目漱石對於代助的從此以後不置一語,僅留下疑惑和不安,任憑讀者自己去想像。當我們閱讀《從此以後》,對於想貫徹自己的愛所付出的代價,百餘年後的今天,只是感受到漱石的目光是如此冷靜而透徹。」
夏目漱石
本名夏目金之助,1867年出生於東京。1893年自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系畢業。1900年赴英國留學,專攻十八世紀英國文學,回國後開始文學創作。1905年發表了長篇小說《我是貓》,大受好評並一舉成名。
夏目漱石自幼學習漢文,對東西方的文化均有很高造詣,其作品風格更融合東西方文化的精華,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享有崇高地位,被稱為「國民大作家」。代表作有《我是貓》、《三四郎》、《從此以後》、《門》、《心》、《行人》、《草枕》等。1916年因胃潰瘍惡化辭世,享年四十九歲。
林皎碧
淡江大學東語系畢業,日本國立東北大學文學碩士,專攻日本近代文學。譯有《心》、《行人》、《羅生門》、《新戀愛講座》等;著有《名畫紀行:回到1929的公會堂》。
解說(節錄)
經百千劫,常在纏縛──通姦文學中的《從此以後》
譯者/林皎碧
三、白百合花的象徵意義
代助從睡夢中醒來,「一看枕頭邊,有一朵山茶花掉在榻榻米上。昨夜,他確實聽到這朵花掉落的聲音」(一章)。翻閱一下《從此以後》出現的花草有山茶花、櫻花、阿曼蘭斯、君子蘭、紅薔薇、石榴花、玉簪、白百合花……等。夏目漱石無論安排哪一種花草在哪一個場景出現,都有其隱喻性及暗示性。在此,我們僅把焦點集中在幾次重複出現的「白百合花」,並試論其象徵意義。
代助被父親、大嫂逼婚,為此感到煩躁不已時,三千代突然來了,她「手上提著三朵白色的大百合花。她突然將百合花往桌上一擲,往一旁的椅子坐下去」(十章)。代助為飄蕩在兩人之間的濃郁百合花香所苦,趁機放入水盆內,三千代見狀,提起她和哥哥住在一起時,代助曾經帶著一束白百合花到谷中家裡來訪的往事。
三千代的哥哥已逝,代助贈百合花一事,已經成為兩人之間才知道的往事,提著百合花而來的三千代心中仍留有對代助的眷念,也希望代助再度想起從前對自己的愛慕,自是不言而諭。可是代助受不了濃郁花香、阻止三千代把鼻子湊過去猛嗅花香、趁機把百合花丟進水盆內,種種表現說明兩人心中有微妙的差距,對白百合花也出現不一樣的認知。不過,當代助阻止三千代靠近花瓣嗅花香前,三千代到底做了什麼事?──「『好香,對不對?』三千代說著,就把自己的鼻子湊到花辮旁,使勁嗅了嗅。代助不由得把腳伸直,身子往後仰」(十章)。代助竟然怕到把身子往後仰,我們很好奇,代助!你在怕什麼?
《從此以後》是一部「通姦文學」幾乎已成定論,弔詭的是通篇小說中沒有性愛的描述,由於這是報紙上的連載小說,務必謹慎避免觸及肉體關係的場景,所以夏目漱石縱使有心要寫出「通姦文學」,也得經過縝密的計算。──代助在思考平岡夫婦感情出現破綻時,「他把這結果的一部分原因歸咎三千代的病。他斷定由於肉體上的關係,導致丈夫在精神上的反應」(十三章),作家設定女主人公三千代體弱多病無法與丈夫行房,代助和三千代之間沒有性關係應該也是可以確定。然而,三千代邊說「好香,對不對?」邊把自己的鼻子湊到花瓣旁,使勁嗅了嗅。──其實,這畫面相當誘惑,也頗具感官性。代助意識到自己跟三千代這樣面對面是很危險的事,以致害怕到不敢直視吧!
最後,代助終於下定決心要向三千代告白,也許受到先前三千代的暗示,希望讓她回想起她和哥哥住在清水町時的事,所以買回來大把的白百合花,代助「凝視著百合花,讓自己的身心靈都浸淫在屋內的濃郁花香中。他受到這嗅覺的刺激,三千代的過去歷歷浮現在眼前。(中略)他起身走到百合花旁。嘴唇幾乎快貼在花瓣上,用力嗅著濃郁的花香,嗅到連眼睛都感到暈眩。代助把嘴唇從這一朵花移到那一朵花,幾乎快被濃甜的花香嗆倒在屋內」(十四章)。如此的描述,讓人感受到充滿性慾、愛慾的纏綿,不以言語而能巧妙傳達出情色男女關係,作家的高明手法,讓人不能不停筆讚歎。
代助和三千代相互以白百合花傳情時,兩次都碰到滂沱大雨,雨下不停,發出又密又長的響聲,兩人被大雨和雨聲,隔絕於世間之外,同時兩人也孤立地被封鎖在白百合的花香中……(完整解說內容收錄於《從此以後:愛與妥協的終極書寫,夏目漱石探索自由本質經典小說》)
內容摘錄
代助擁有令人羨慕的細緻皮膚,還有勞動者所沒有的柔韌肌肉。自他出生以來,不曾得過什麼叫得出病名的大病,一直享有健康的幸福。代助相信人生的意義就在於此,因此健康對他而言,比別人具有加倍的價值。他的頭腦和他的身體一樣,也很健康。不過,他始終苦於邏輯思維,也是事實。而且,代助經常覺得自己的大腦中心,好像箭靶般被雙層、甚至三層的圓圈所包圍。今天從早晨起,那種感覺特別顯著。
這時候,代助也會思考自己為何來到這世上?至今他曾多次把這重大問題攤在自己的眼前。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動機,有單純來自哲學上的好奇心,也有因為他的腦中映入過於複雜的五花十色的世間現象而讓他感到焦慮不堪所致,最後就是像今天這般倦怠所引起。雖然每次所得到的結論都是相同。然而這個結論並無法解決問題,毋寧說根本等同否定這問題。依他的想法,人並非有某種目的才降生世間。相反地,人是降生到世上之後才產生目的。假如從一開始就把某個客觀的目的加諸在人的身上,無異是從出生時就剝奪這個人的自由。因此,生存的目的,非得由降生到世上的那個人自身來確定不可。不過,這個當事人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隨意確定自己的生存目的。因為自身的生存目的,等同是向世間公諸自身的生存過程。
代助期待自己高尚的生活欲能夠獲得滿足。但是就某種意義上,他又是一個期望自己的道德欲也能獲得滿足的人。他預感到在某一點上,這兩種欲望會撞擊出火花,鋒刃相交。因此他降低自己生活欲的標準,忍耐過日子。他的房間只是一般的日式房間,而且沒多做什麼好看的設計裝飾。假如更進一步,甚至連書畫那種風雅的東西都沒掛上。唯一能夠引人注目的美麗色彩,只有書架上並排的那些外文書籍而已。現在他正茫然坐在這些書籍之中。好吧!為了喚醒自己這般昏沉的意識,不能不把周圍的物品稍微整理一下。—他一邊這麼想,一邊環視屋內。然後,不知不覺又開始對著牆壁發呆。最後,代助認為要將自己從這種脆弱的生活中拯救出
來,只有一個方法。他在嘴裡喃喃自語:「還是非去找三千代不可。」
………
三千代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雙眼皮的線條很漂亮地重疊。她的眼睛修長,可是當她凝神注視時,眼睛看起來很大。代助認為之所以這樣,就是她的黑眼球所產生的效果。早在三千代未婚前,代助就經常看見她這種眼神。至今記憶猶新。當三千代浮現在腦海時,臉龐的輪廓還未成形當中,那一雙潤澤的眼睛就會先出現。
現在,代助已經處在困境當中。他應該讓自己和三千代隨著「自然」之力直線發展下去呢?還是完全背道而馳,返回什麼都不知道的從前呢?代助認為,假如不抉擇其中之一,等同失去生活的意義。其餘那些不徹底的方法,不外乎是始於虛偽,終於虛偽而已。全是些對社會而言安全無慮,對自己而言則是無能的表現。
他認為三千代和自己的關係是出自天意—─他只能認定是天意。—─代助知道繼續發酵下去所面臨的社會危險。但是,那種順應天意,違背戒律的戀情,往往在戀人死後,社會才願意去認同。他想像,兩人之間萬一發生那種悲劇,不由得全身顫慄。
代助又從相反方向來想像自己和三千代永遠隔離的情景。那時候,自己非得當一個殉死於自己意志,以代替順從天意的人。他甚至想到以聽從父親和大嫂的勸告去結婚作為一種手段。那麼便可藉著同意婚事,使得一切的關係全盤更新。
代助對於應該當一個「自然」之兒呢?還是有意志之人呢?他自己感到很困惑。他依照自己一貫的主張,對於在毫無彈性的強硬方針下,把自己這個對冷熱都有強烈反應的人,好像機器般束縛起來的愚蠢做法感到非常憎惡。同時,他深切地自覺到自己的生活已經面臨必須做出決斷的危險時刻。
……
翌日,雨勢未歇。代助站在濕透的廊下,望著灰暗的天空,昨晚的計畫又變了。他覺得把三千代叫到一般的茶屋之類的地方談話,令人不太愉快。本想萬不得已,就在蒼穹之下談話,可是這種天氣幾乎沒希望。另外,從一開始,自己就不想去平岡家。他決定無論如何還是把三千代帶到家裡,除此之外沒更好的方法。雖然門野有些礙手礙腳,只要談話的聲音不要傳到書生房就可以。
代助直到近午前,一直望著雨發呆。午餐一結束,立刻披著橡膠雨衣出門。他在雨中走到神樂坂,打電話回青山家。先發制人地說明天打算回去一趟。電話是大嫂接的,她說上次那件事還沒告訴父親,要不要重新考慮。代助致謝的同時,電鈴聲響起,與大嫂的電話便斷了。接著他打電話到平岡的報社,確認他是否去上班。對方答說平岡正在報社內。代助冒著雨又爬上坡,走進花店,買了很多大朵的白百合提回家。他將濕淋淋的花,分插在兩只花瓶裡。多出來的花就把花莖剪短,丟進上次那個盛著水的盆子。然後,坐在書桌前,寫信給三千代。句子極為簡短,唯有「亟欲見面,有事相談,請速來」。
代助擊掌呼叫門野。門野哼著歌現身回應,他接過信時說:
「好香喔∼」
「叫車子把人接過來。」代助叮嚀。於是門野即刻在雨中前往叫車場。
代助凝視著百合花,讓自己的身心靈都浸淫在屋內的濃郁花香中。受到這嗅覺的刺激,三千代的過去歷歷浮現在眼前。他自己的往昔身影好似煙霧般纏繞著過去而不肯離去。好一陣子後,他在心中呢喃:「今天終於回到自然的過去。」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感到全身有一種多年來不曾有過的舒暢,心想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回歸「自然」呢?為什麼從一開始就要和「自然」對抗呢?他在雨中、在百合花中、在重現的過去中,看到純真無雜質的平靜生命。那生命的裡和外,沒有欲望,沒有利害,沒有壓迫自己的道德。只有宛如浮雲般自由和宛如流水般自然。因為一切充滿幸福,所以一切都顯得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