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也會繞路,但是命運將指引它回到原地。也許它繞路是為了給我餘裕,才能真正打開掩埋的暗房,讓痛苦曝光。」
★湯舒雯(作家)、黃崇凱(小說家)——專文推薦
湯舒雯:「前此,她的散文精魄多半由愛情虐戀的熱血所灌溉浸染;在第四本散文集裡,我們第一次連篇看見了許多童女楊佳嫻的樣子。這或許是楊佳嫻第一次以這樣的規模『班師回朝』:大抵早慧都是這樣的事情,成熟的過程會是一種返老還童;文學的啟蒙與教養如今看來,即使是『無意間』與『無目的性』的集結,也有一種沛然莫之能禦的氣勢。」
黃崇凱:「她寫與母親間的日常角力(故意穿一身黑色、充滿驚嘆號的語言反抗),寫疏遠的父親帶她去電影院看充滿殺戮的戰爭片,寫可能的人生(如堂姊楊惠珍那樣過了模糊一生),寫只能發生一次的初戀和失落,寫開始為自己寫作的第一秒鐘。我彷彿看見啟蒙的啟蒙,那不斷張開攝取世界的心思,在受傷後,凝縮成字,於是她一個人的文明正式擺脫蒙昧,進入光亮的書寫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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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要經歷幾次炙烤呢?不經歷過,不能證明那是至美,那是至親嗎?楊佳嫻以火自況:「與其做一苗燄火,我總以為自己是更強,更深闊,更鮮烈更頑豔的存在,如小火山群,隱隱約約地加熱,千年萬年地蓄積,版塊最脆弱處即最活躍處,在最底裡自行分泌太陽。」
《小火山群》共收錄三十五篇散文,分為「十八歲出門遠行」、「凹陷處」、「逝者Ⅰ」、「突出物」、「逝者Ⅱ」五輯。
楊佳嫻說:「『十八歲出門遠行』諸篇文章,恰好寫在妹妹過世前,忽然就變成了鹽柱,敬獻給亡者與存者。『凹陷處」』可視為燼餘錄或焚城錄,『突出物』因為突出,閱讀裡停駐得久,腳印踩得比較深。『逝者』,有遠,有近,不妨礙他們都是我的一部分。」
本書記錄了早慧敏感的文藝少女如何成為作家的線索,書寫情感與文學,啟蒙與幻滅,記憶與消逝。
◎關於寫作
初戀的開始與結束,帶來所謂痛苦——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胸膛內面被劃傷,手指觸按不到的地方,不知道如何止血,只能等待自行痊癒。當痛苦擠迫到了一個地步,我必得做些什麼。是緩解,是疏通,是人們稱之為「抒情」的那件事情——我開始為自己寫作。
◎關於父親
久違的父親,我記得許多他的好,細碎的,也像那些我在昏睡中途偶想醒來捕捉到的吉光。它們被埋入最普通的時間的厚土,不是電影中的復活墳場,我記得它們是砂金,不是惡泉。
◎關於家庭
血緣帶來重壓,那叫做家庭的物事,本來就是我的寫作裡最初的破裂根源;現在,這根源縮小了體積嗎?剩下兩個人,沒有誰跟誰相依為命,不過是各自變得再堅硬些。
楊佳嫻
高雄人,定居台北,國立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曾任臺北詩歌節協同策展人。現為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性別組織「伴侶盟」理事。
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等;散文集《雲和》、《瑪德蓮》、《小火山群》、《貓修羅》、《以脆弱冶金》等;另編有《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九歌105年散文選》、《當我們重返書桌:當代多元散文讀本》、《刺與浪:跨世代台灣同志散文讀本》等選集。
推薦序|長輩/湯舒雯
推薦序|再魅之必要/黃崇凱
【輯一|十八歲出門遠行】
再會,白雪公主
愛麗絲夢遊秋海棠
楊惠珍及其他
共此(地下室)燈燭光
叛逆與情色
洋流裡熱暖的血
我的紅色小史
抒情即將發生
一個多風的午後
畫錯重點
我的純散文時代
埋金
指南山下雲夢
書城。日夜旋轉的唱盤
最後一扇門
【輯二|凹陷處】
賣火柴小女孩的火柴
浮光冬日林墟
我們的獨角馬
動物園二帖
【輯三|逝者Ⅰ】
從未失去的庭園:懷李渝
袈裟下,埋著一瓣茶花:悼周夢蝶
泥濘亦是這般真實:悼也斯
【輯四|突出物】
藏在裡面的妳:《那麼熱,那麼冷》
同命鳥及其堅執:《地文誌》
——附錄|島嶼反響:我書架上的香港文學
藍血人:《光上黑山》
這時代的突出物啊:《犄角》
大雄補天:《銀河系焊接工人》
世人與畸人:《小塵埃》
亂世佳人與昨日世界:《飄》
回來:《九重葛與美少年》
與死神接第一吻:《易士詩集》
藝術是尖的:《木心談木心》
浪蕩子與小鐵屋:《新詩十九首》
青春即黃昏:為龍瑛宗寫
【輯五|逝者Ⅱ】
退回洞穴
【後記】炎上
〈埋金〉
朋友說最喜歡看著早餐店鐵板油花滋滋作響,且立下宏願:往後擁有自己的房子,廚房裡也要裝設鐵板,「這樣根本就不需要買平底鍋了,可以自己在家製作美而美豬排蛋堡,是多麼歡樂的事情啊(大心)」。
然而,燒烤鐵板一物,在我記憶中卻是和恐怖電影連在一起的。小學畢業旅行,道阻且長的遊覽車上竟然放映《禁入墳場》給學生看,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人提出抗議,我們緊握著手上的真魷味和雞蛋蜜豆奶,不時發出驚呼以致把零食傾倒在別人裙子上,而老師們都睡著了,他們疲憊閉目的中年臉孔一點都不受我們叫喊聲的打擾。電影中一幕,即是某女性陰錯陽差而在烹飪時整個臉倒向滾燙鐵板,那圓睜的灰藍色眼睛,鬈髮,那同樣滋滋作響—然而是死亡的油花微濺開來。畫面定在那張臉上也許只有三秒,我卻覺得是整部電影最可怕的一幕。
長大以後回想,《禁入墳場》談的其實是至寶之物失卻後的痛苦,以及為了消除這痛苦,逆死神而行,卻發生了異變。日後當我也一次次失去了寶愛的什麼,我從不以為可以挽回。有時候心也像是電影裡那座古印第安復活墳場,埋下那灰燼,有如砂金,掘出來卻是強酸般的惡泉。
然而想到電影,我最想說的不是鐵板,而是父親。
除了極其少數例外,多半我的童年電影經驗都是與父親在一起的。在勉強追憶的斷片裡,父親似乎是愛看電影的。他疼愛我,必定拎著我去。我專門去喫零食,喝汽水,昏睡,偶然醒來掇拾到一點吉光,記住了誰的臉,誰的眉目眼神,誰打從幽黯轉角離去,又睡去,而又把這些吉光壓入意識深層,星沉海底。父親是不看恐怖片的,他喜歡看戰爭片,戰爭片對於小孩來說應該是個難以理解的存在,畫面上總是灰撲撲,萬頭竄動,主角的臉放大了,鬢邊總有鮮血一線,下巴總是沾了泥炭,他們的鋼盔永遠重得像是墓碑,這些兵們就是馱著碑的黿。
記得有次隨父親到電影院看一部日本戰爭片,片名和詳細劇情不記得了,只記得鹽白色的太陽旗,纏在額頭的鹽白色毛巾,戰場上鹽白色的雪,反射出炫目之光,那光是痛的,伴隨著受傷的手臂與腿脛,緩慢地移動,艱難地和絕望本身戰鬥。一片白光裡,那隊孤軍曾經好不容易獲得一袋米飯吃,一個士兵說:「啊,是米飯!」另一個士兵:「可惜是冷的。」又一個士兵,掬起飯錯落地塞進嘴裡:「真好,有鹹味。」鏡頭集中到米飯上,上頭顯現著被弄亂了的紅色痕跡,在鹽白色襯底上,有如空心破損的太陽本身。士兵們聚攏過來,飢犬似的發出荷荷的聲音,挖取米飯,就著手掌猶恐不及地吮著。觀眾看到後來,才知道那淋灑在冷米飯上的紅色,是剛剛死去的其他士兵的血。活著的士兵知道那是同袍的血嗎?小時候看電影,認為他們不知道,只有觀眾知道,現在回想,卻覺得是他們知道的。
當然,戰爭片免不了許多掙扎生死線上的景象,潰爛,撕裂,痙攣。父親會把手橫過來遮住:「小孩子不要看。」(那還帶我來!)其實我是膽小的,壞人就是壞的,好人就是好的,好人被壞人欺負實在是太可憐了。稍微大一些,影片中遇到好人被構陷,我一定偏過頭去不看,不然就是閉上眼睛摀住耳朵,數個十秒再問:「那一段過去了沒啊?」父親感到好笑:「妳好笨,那是演戲啦!那是假的。」或者說:「那是主角啊,他不會死啦,等一下大家就知道他是被冤枉的。」還伸手來要拉開我手掌。再大一些,當我沉迷在金庸小說裡,讀《天龍八部》,開頭就是喬峰被揭發身世血統,原來非我族類,就此墜入地獄之道,我內心痛苦萬分,卻想到父親說「那是假的」「等一下大家就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而勉力強忍著一頁頁有次序地讀下去。結果竟然到了第四冊還是第五冊,已經廢寢忘食讀了三天,喬峰才終於有些比較好的轉圜,我不禁想對父親說:「你騙我,什麼等一下,明明就要很久。」
然而這樣的嗔怪,也始終沒有真的對父親說出。久違的父親,我記得許多他的好,細碎的,像我在昏睡中途偶然醒來捕捉到的吉光。它們被埋入時間的厚土,不是電影中的復活墳場,我記得它們是砂金,不是惡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