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Chinese」?一場橫跨千年、解碼身份的思想旅程
在危機四伏的冷戰時代,人類學巨匠施堅雅以泰地為棲,描繪「Chinese」從邊緣到中心的歷史足跡。這不僅是移民的記錄,而是深入探尋「Chinese」「真名」的文化解碼。
當「中國性/中華性/華人性/華族性/唐人性/支那性」(Chineseness)面對「同化」與「傳承」,如何決定未來的方向?
當冷戰的學術視角試圖勾勒「華人」的輪廓,是否無意掩蓋了多樣的聲音?
譯者刻意保留原書的「Chinese」,帶領讀者穿越時代語境,追索「Chinese」的身份流變,挑戰語言與權力的隱秘連繫。在這條思想之路,我們將重新審視「Chinese」是甚麼。
Kenny C. H.
畢業於香港大學,是一名譯者,具有各類中英翻譯的經驗,閒時,他喜歡把中華文化融入於英文寫作,為讀者帶來不同的視角和感受。
【目錄】
出版說明
推薦序/蔡志祥
推薦序/陳琮淵
誰是施堅雅?
導論:在泰地召喚「Chinese」的「真名」
第一章 早期的古暹羅Chinese
第一節 十七世紀前的Sino-Thai關係
第二節 十七世紀的華人社會
第三節 十八世紀至大城王朝的沒落
第四節 達信王時代和卻克里朝初期的Chinese情況
第二章 開放港口與貿易:一九一七年以前的Chinese移民及其人口增長
第一節 移民背景
第二節 語言族群、航運和移民模式
第三節 移民常規和程序
第四節 Chinese移民的規模
第五節 影響移民率的因素
第六節 暹羅Chinese人口的增長
第七節 Chinese定居地的擴大
第三章 異鄉謀生:拉瑪五世時期Chinese在泰國經濟中的地位
第一節 勞工種族分類的前因
第二節 華人創業精神
第三節 勞工與工匠
第四節 Chinese和政府稅收
第四章 不穩定的模式:拉瑪三世至五世時期的暹羅Chinese社會
第一節 通婚和同化
第二節 Chinese社會結構
第三節 Chinese和泰國政府
第五章 進入新時代:向民族主義和凝聚力的過渡
第一節 Chinese民族主義興起
第二節 Chinese問題
第三節 華人社會的演變
第六章 移民的流入和流出: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五五年的人口趨勢
第一節 大規模移民的高峰與終結
第二節 泰國Chinese人口的增長
第三節 年齡及性別的分布
第四節 地理上的分布
第七章 利益衝突:一九三八年Chinese在泰國社會的生活
第一節 Chinese與泰國經濟
第二節 Chinese教育
第三節 Chinese媒體與政治活動
第四節 泰國對Chinese的政策
第五節 一九一八至一九三八年的社會變革
第八章 危機、戰爭和暫緩:第二次世界大戰及其餘波
第一節 鑾披汶的第一次執政時代
第二節 日本的佔領
第三節 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八年的Chinese泰關係
第四節 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八年的華人會社組織
第九章 鎮壓和重新考慮:一九四八年至一九五六年鑾披汶第二次執政下的Chinese
第一節 Chinese社會的結構
第二節 Chinese對政治氣氛變動的反應
第三節 泰國經濟的力量
第四節 Chinese教育的衰退
第五節 Sino-Thai關係的變化
參考文獻
各章重點
導論:在泰地召喚「Chinese」的「真名」
莫家浩 南方大學學院全球華人與文化研究系主任暨助理教授
陳冠妃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孔德維 早稻田大學高等研究所助理教授
在世界不同宗教中,「真名」都往往被視為通往實相的關鍵,是界定、掌控本質的符號,也是穿越世俗與神聖的中介與橋樑;「真名」遠非僅僅一個標籤,而是代表實體或神靈的本質與身份。認識並使用「真名」通常被認為賦予操控被命名者的力量,這突顯了語言的內在能量。這種信念體現了名字、本質與權威之間的象徵性連結。施堅雅(G. William Skinner)《泰地華人》一書處處透露著他為當地「Chinese」何去何從的憂患共情,敘述著「Chinese」身份的多層可能性,但其書寫的「Chinese」卻是為冷戰時期的西方知識人而劃的符文;一旦回到被凝視者的語言,讀者卻又可能失卻了「真名」。
真名與冷戰下的泰地「Chinese」書寫
早在前二世紀以前,周人就把「描述和命名鬼怪的姓名學」作為辟邪法門,秦睡虎地簡帛《日書》裡面記載著多達數十種鬼的分類,《日書》、《白澤圖》等典籍還會分門別類的敘述鬼怪之名,然後再說明如何驅逐他們的方法。中古道教符籙的傳統中,「真名」更被認為能賦予召喚者掌控「神靈」與超自然力量的能力。「真名」是理解符籙與圖像(如《三皇內文》、《五岳真形圖》)的核心所在,這些物件通常刻有晦澀的符號與天書,被視為超越世俗存在的「真名」與形象的直接表徵。其神秘難解的特質增添了其神聖性,使其成為超自然力量的真實工具。道士的符籙透過其文字刻畫了神聖的本質,並經常需要通過儀式啟用。《三皇內文》詳細記載了天書中的真名,使修行者得以召喚神祇或驅逐惡靈。這些文本如同天命的象徵,賦予使用者合法性與靈性權威。同一時代的漢傳佛教有類近「真名」的概念,例如,龍樹菩薩的《五明論》記載了利用真名進行的儀式,目的在於療癒或影響靈體。這些實踐顯示出道教與佛教思想的融合,尤其是二者對於神聖名字與符號力量的共同信念。 同樣地,「真名」亦見於西方的「所羅門魔法」(Solomonic Magic)。在所羅門魔法傳統中,「真名」(True Name)具有非凡的力量,代表著神聖「道」(Verb)——宇宙的創造力量的片段。這些名字通常源自希伯來文、拉丁文或希臘文,被視為神聖能量與權威的載體。修行者相信,認識並正確使用這些名字能賦予影響神靈或超自然力量的能力。所羅門魔法,又稱所羅門式魔法,是一種儀式性的魔法傳統,起源於聖經中的所羅門王形象。他以智慧著稱,據說能夠指揮靈體。該傳統的起源可追溯至經典,例如《所羅門遺訓》(Testament of Solomon),其中描述所羅門利用一枚神賜的魔法戒指控制惡靈和靈體,建造耶路撒冷聖殿。所羅門魔法的核心特徵包括使用神聖名字進行召喚、製作刻有文字的魔法工具,以及強調修行者道德與靈性純潔的重要性。該傳統亦對靈體進行階層分類,詳細記錄其能力與功能。《所羅門之鑰》(Clavicula Salomonis)及相關文本是此一傳統的典範,其記載了數百個神聖名字,如「Adonay」、「Eloy」及「Tetragrammaton」。這些名字被刻於戒指、皇冠及鈴鐺等儀式工具上,使其充滿神聖力量。召喚真名的行為通常伴隨嚴格的潔淨要求,強調修行者的身心準備。在所羅門魔法中,真名作為人神之間的媒介,其在儀式中的使用凸顯了語言作為實現神聖旨意工具的觀念,這在中古神學與神秘傳統中引起了深刻共鳴。所羅門魔法對西方神秘主義影響深遠,塑造了文藝復興魔法、赫密斯主義(Hermeticism),以及現代神秘主義運動(如黃金黎明協會(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的實踐方式。其歷史演變凸顯了人類語言在神聖權威框架內與超自然力量互動並加以掌控的永恆追求。
「真名」的啟發性不僅適用於宗教領域,也可以延伸到身份認同與文化分析的場域。對於本書所關注的「Chinese」這一詞彙,其「真名」的探尋,便是泰國「華人」歷史的核心問題,也是本書作者施堅雅帶到我們面前最為關鍵的問題。本書中譯本以「泰地華人」為名,直指泰國這一特定地理與歷史空間內的「華人」社會,但「華人」在這裏的應用,卻是令本書的譯者與編者難以釋懷的。這裏真正的困難是,在施堅雅原書中的「Chinese」或「Chinese Society」的「真名」,究竟等於華語中哪個詞彙呢?「Chinese」這一名詞在冷戰下的東南亞西方學者、戰後的泰國新一代知識人、大東亞戰爭中的日本學人,以至十九世紀末的「中華民族主義」興起的大清國志士的種種歷史語境中,本來就具有高度的複雜性與流動性。它既可以指具「中國」政治認同的「中國人」(Chinese nationals),又可能是為建構「ethnic Chinese」概念而生的「華人」、「華裔」、「華族」,也可以是大清國在一八七〇年代後忽想與海外「姦民」重修舊好的「華民」,或在一八七〇年代以前葡、西文字典用作翻譯「Chinese」的「唐人」。這些翻譯承載了不同的文化、政治與社會指涉。 如果我們相信「Chinese」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指涉與界限,讀者大抵可以輕易達到「中國人」、「華人」、「唐人」等等符號乃是不同事物的「真名」,而作為「Chinese」的「真名」也就可以隨著不同時代而變遷。但施堅雅英文原著的《Chinese Society in Thailand》中,「Chinese」的真名卻是一個事實判斷的問題:究竟施堅雅當時想召喚的是何方神聖?
本書試圖描述泰國華人從「華人性」到「泰國性」的同化過程,然而,施堅雅在命名與分類時的直觀假設,反映了冷戰時期社會科學對「族群」的單一化解讀。這使得「Chinese」的本質在其研究中被假定為自明的概念,掩蓋了不同歷史語境中身份轉變與多元詮釋的可能性。本書的中譯版本,透過對語詞與語境的重新解讀,試圖還原這一多層次的問題意識,在不同場境,施堅雅在本書的「Chinese」可以具有完全不同的意函。畢竟,在冷戰背景下產出的本書,有其特定的歷史脈絡。一九五〇年代,東南亞成為冷戰的主要戰場之一,美國對該地區的華人社會投注了高度關注,將其視為潛在的「第五縱隊」,並試圖通過學術研究介入政策制定。施堅雅在這一背景下,結合人類學與社會學的方法,提出泰國華人「同化模式」的理論模型,分析他們如何在泰國社會中逐步融入。施堅雅的研究在冷戰時期的政治學術場景中具有即時性的重要意義。他以泰國華人作為研究對象,試圖證明美國式的移民同化經驗在其他地區的適用性,為美國的東南亞政策提供支持。這樣的分析,表面上是社會學的量化研究,實則帶有深刻的政治意圖。西方政府不僅資助了這類研究,還將其成果應用於政策設計,一些人更希望將「華人」社群塑造為冷戰中親美的盟友。本書就曾被泰國政府引用於政策文件之中,以說明「華人」被「同化」之可能。當然,施堅雅的同化論點也引發了諸多批評。一些學者認為,他過於依賴美國經驗,忽視了東南亞「華人」社會的多元性與在地性。他的同化模型將文化差異視為障礙,而非資產,從而忽略了泰國「華人」內部不同階層、方言群體與宗教實踐的複雜性,例如,潮州人、客家人、海南人等在泰國「華人」社會中具有顯著的區域差異,而施堅雅的研究未能充分體現這些分化特徵。更重要的是,「華人」的宗教、族群、政治認同,在單一的「Chinese」描繪中,被削成一元整體。這種冷戰時期的知識生產,有著當下急切的即時性需要,雖然為研究東南亞華人提供了新視角,但也因其當下的政治意圖而產生局限。(參本書〈誰是施堅雅?〉一節)
「Chinese」的「真名」的再思考
施堅雅的研究集中於華人如何逐步同化為泰國人,卻很少探討「Chinese」這一詞彙本身的內在多義性。在他的分析框架中,「Chinese」似乎是一個固定的身份標籤,未能反映出華人社會的動態與多元性。然而,實際上,「Chinese」在不同的語境下,可以涵蓋文化、族群、國籍等多重層次,並因歷史與地域的變遷而不斷被重塑。譬如,在泰國,「唐人」一詞常被用來指代早期的移民,其含義更多地關聯於明清時期的貿易與移民活動。而「華人」則常與近代移民的經濟角色相關聯,強調其作為中間商人的經濟中介作用。此外,對於早期移民的後代,「華裔」、「華族」這一稱呼可能更加貼合,因為他們在文化上已經高度本地化,並不完全認同於「中國」文化或國籍。本書刻意保留作者原文的「Chinese」不做翻譯,希望讀者與我們一起思索,這些作者落筆時難以釐清,而實際上各有不同脈絡的Chinese,其「真身」究竟為何、是否有最適合的「真名」可召喚。在歷史書寫中以不同的「真名」召喚,實則上役使的就是不同的群體。這種身份的多義性,挑戰了傳統「同化」與「差異」的二元對立框架,為更全面的東南亞「華人」研究提供了可能性。
在臺灣出版《泰地華人》具有多重意義。在本書出版的時代,臺灣在「轉型正義」與身份探索的路途上穩步前行,但長期以來與東南亞及世界各地華人社會的關係卻出現各種失語的狀況。雖然不能忽略中華民國僑務委員會在冷戰時代為東南亞「華僑」帶來的優惠政策為臺灣與東南亞華人構築了特殊的連結,但馬來西亞知識人杜晉軒在二〇二〇年揭露中華民國出口的「白色恐怖」,卻又是令不少海外華人難以為「僑」。 然而,在「僑」的想像成為尷尬議題的當下,東南亞新世代的社會參與又處處與臺灣的太陽花世代、香港的雨傘、反送中世代密切互動。若即若離的海外華人關係網顯然真實存在,但其「真名」卻較鬼怪魔神更為隱蔽。
《泰地華人》與一八四一出版社同時出版、斯波義信的《何來華僑》思考的都是對歷史書寫與「身份認同」的問題。對於當代臺灣、香港與東南亞讀者來說,思考「何謂華人?」、「何謂Chinese?」等問題具有知性與生活的意義。泰國華人的歷史經驗表明,華人身份並非一成不變,而是可以通過地方化與文化融合進行重構。雖然施堅雅在本書遺下「Chinese真名」的重大問題,但他對「泰地華人」本身的分析,對於處於身份議題核心的讀者而言仍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如果從冷戰時期美國學術研究對「華人」社會的介入,我們可以觀察到知識生產與權力的關係;同時提醒我們,任何對族群、文化與身份的書寫,都需警惕我們自身總是受著特定世界觀的影響。本書不僅是一部關於泰國「華人」社會的經典之作,也是一個重新思考「Chinese」這一身份的契機。在電影《千與千尋》中,澡堂老闆湯婆婆就有著奪走他人名字,而束縛對方為自己打工的能力。主角之一的白龍一開始就被她奪去名字,成為了她的弟子,直至經女主角千尋提醒後,方才想起自己的本命,想起自己作為河神的身份和本我。本書的一眾譯者與編者,本書刻意地將施堅雅原書中的「Chinese」保留,以期讓讀者認識「泰地華人」的案例時,亦得以在每處得以思考「Chinese」為何?我們邀請讀者透過《泰地華人》對「Chinese」的「真名」重新探索,讓我們澄清「Chinese」身份如何在不同的歷史條件與社會脈絡中被建構、解構與再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