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與女人之間,輕易就可以不被承認。」
從邊界解剖女性情感、角色、關係、身分
溫柔糾葛中的尖銳詰問,航向未知之境
在《沒有女人的女人們》中,既有不需要情感對象的角色,也有遭遇背叛者,但有更多,是在社會條件下不得不失去女人,或是主動地放棄、取消自身女人身分的人物──她們對於自己被賦予的性別,反覆提出質疑、詰問,最後或是擁抱、肯認,又或者實踐了自己心中真正認同的身分。
——〈自序:理解的門〉
生而為同性戀,母親的存在,或許是對她父親最大的叛逆。正如同她孕育我,生下我,她的身體和我的降生,都是對她最大的背叛。
——〈沒有女人的女人〉
她只是花了比別人更長的時間,才找到自己是甚麼,而不是到了某個時間點以後,才決定自己要變成甚麼。
她本來就是,只是她後來才知道。
——〈木棉〉
性別拓寬的另一面,也是「愛的考驗」。(性別的)自我實現,過去是同志易孤立無援,再過去是自由女性腹背受敵。寂寞是歷史與政治的問題。
——張亦絢(作家)〈推薦序:性別拓寬與愛的考驗〉
溫泠最新小說集有意探索多種親密關係形式之可能,在當代臺灣,習俗與法律的變革、性別運動不斷鬆動既定疆界之外,自我認同的實踐、慾望與忠誠的辯證,仍舊纏繞著每個人的生活。
——楊佳嫻(清大中文系副教授,作家)
溫泠筆下的每一位女人,就像被社會沙石雕琢的石子,內心藏有無數裂縫。他們的故事濃縮了對現實世界的對抗。
——林三維(作家)
溫泠用颯戾又溫柔的筆,循若隱若現的模糊邊界撕碎女人的刻板標籤,寫盡女人同志間(既指同性戀也指志同道合的女人們)的愛恨糾葛。每篇都像一把刀,剖開現實,提出刺骨的性別詰問。這書不只寫給女同圈,更該讓所有人讀到其中火花!
——黃嘉瀛(藝術家,評論人)
溫泠
本名高慧倩。一九九四年生,政大英文系畢,現為自由譯者、文字工作者。著有小說《傷後》、短篇小說集《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中篇小說《最好的時光》。
自序
——理解的門
電影《霍爾的移動城堡》裡,有一扇可以任意通往各個去處的門。
門邊的轉盤一共有四個顏色。轉到不同顏色,打開門,就會抵達不同的所在。有了這樣一扇門,無論要去往何處、接近甚麼樣的人群、看見何種風景,都不過是一個轉盤的事。讓轉盤動起來吧。指針這一次指向哪個顏色,我們便前往何方。
之所以書寫《沒有女人的女人們》,或許正是為了打造這樣一扇門。寫成七篇短篇小說,門邊的轉盤即有了七種色彩,恰恰組成一道彩虹。轉到一個顏色,就去往那樣一個世界,透過不同人物的眼光,認知到關於活的各種姿態與形貌。門的指針不一定按意願旋轉,前方目的地盡是未知,而未知所允許的,是一種純然的好奇,以及從未預設的立場。
少了預設立場,理解便是可能的。既有理解,我們或可期待人與人之間更加真實的連結,而不僅是讓一切浮於表面,或者,也能避免出於成見而造成的人我之間的斷裂。可以說,渴望理解、也渴望被理解,正是《沒有女人的女人們》寫作的根本動機,也是書名之所以如此命名的原因──透過多元性別視角的書寫,這本小說集,即試圖和《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建立對話的空間。
我是在大學時代接觸村上春樹的。回憶起來,對於村上春樹的作品,心底依舊有股近似於鄉愁的好感──憂鬱的筆觸、因著翻譯而顯得朦朧曖昧的語意,都讓這位作家筆下描繪的內在狀態,多了一種森林中水氣氤氳般的美感。我知道,在那樣青澀的年紀,自己幾乎不能不讀村上春樹。
然而我也明白,村上春樹筆下的女人,多半只是作品裡的象徵。作為本該具有主體性的存在,女人在他的小說中卻只成了功能性的符碼,她們現身於作品中的理由,只是為了成全男性的成長、啟蒙與幻滅。這一點,在其《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尤其明顯。小說裡的男人們,基本上都並不理解女人──或者說,他們只願意以自己一廂情願的方式去理解女人,真正促成彼此理解的對話,卻從來不曾發生。
我也因此回頭閱讀海明威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小說一如書名,女人幾乎不在場,海明威深入刻劃的,泰半都是堅強而不需伴侶的男性形象。難得一見的女人,出現在〈白象般的山丘〉一作,但和村上春樹不同,女人在這篇小說裡擁有自己的聲音,並且不曾被故事裡其他男性角色恣意詮釋。兩本書雖則書名相同,在女性人物的處理上,卻有著顯而易見的區別。
即使如此,女人終究是在村上春樹的書名裡。縱然她是以「沒有」的狀態存在,在這部作品中,她仍舊反覆地被書寫──被書寫,卻不被理解。正如同我們現下的社會,女人或者他者不斷被人們討論,卻不被理解。在沒有理解的情況下,如何能夠建立以對等位置相互對話的關係?關係對等的基礎,是兩造皆為主體、互為主體,不因其中一方的性別、性向、種族、階級,而取消或否認對方的主體性。然而,不被認識的女人或他者,卻只被簡單地化約了,像〈獨立器官〉裡,男性角色對女性所下的評論:「所有的女性,與生俱來都擁有為了說謊而特別獨立的器官般的東西。……幾乎所有的女性都面不改色,聲音也毫不改變。為甚麼呢?因為那不是她,而是她所擁有的獨立器官自主進行的事情。」
因而,《沒有女人的女人們》,是對於讀者所提出的邀請。就像移動城堡裡的那扇門,邀請門前的人打開。敞開的門,或許可以讓門內的人見到新世界,可以對存在於門外、以不同狀態活著的人,多了幾分理解。也可能在門外,見到了熟悉景象,看見了自己的同路人、自己的映照,因而惺惺相惜。這七個世界的剖面,各自聚焦於不同的情感關係、不同的身分認同,以及個體在情感上的殊異需求。在相異的背景脈絡之下,性格迥異的人物在其中,與其社會環境和他人互動,作出各種決斷、採取各式行動,自然而然發展成眼前的故事。讀者只需打開那扇門,看一看。看見了,便會知道,過去被化約成扁平符號的人們,也不過是一個又一個有血有肉的個體,和你和我,無有不同。
當然,切合題旨自是必要的。這部短篇小說集,既題名為「沒有女人」,所寫的七則故事,自然都存在著各種形式的「沒有」。在海明威的作品裡面,角色的沒有女人,是不需要女人;村上春樹作品中的沒有女人,是面臨了情感的背叛與失落,從而失去了女人。在《沒有女人的女人們》中,既有不需要情感對象的角色,也有遭遇背叛者,但有更多,是在社會條件下不得不失去女人,或是主動地放棄、取消自身女人身分的人物──她們對於自己被賦予的性別,反覆提出質疑、詰問,最後或是擁抱、肯認,又或者實踐了自己心中真正認同的身分。
相較於沒有女人的男人,沒有女人的女人,似乎在意涵上又更曖昧了些──拜異性戀霸權之賜,前者似乎總能令人直接聯想到親密關係,後者則含括了除同性戀愛以外的更多可能性,不免令人疑猜,沒有了女人的女人,和她所沒有/失去的那個女人之間,存在著甚麼關係?又如何以「沒有」的狀態,描述兩人之間的關聯?不過,「沒有」一詞的妙趣就在於此:它可以是純粹的匱缺狀態,也可以指涉曾經的擁有或佔據。而關係本身,其實不是非得要成立於對某個對象或身分的佔有不可──它有時是成立於匱乏,也有時,是成立於不去擁有。
而對於此般複雜的種種,理解的門,從未上鎖。請讓轉盤轉動起來吧。
〈香水〉
當湘文聞見酒汁恣意擴散的清甜香氣時,她記起了第一次與念榕約會那日,自己身上擦抹的,便是這般活潑香甜的味道。
那天出門赴約之前,向瑋曾柔聲叮囑她,如果辦不到,不用勉強──畢竟這樣的關係,她是頭一次嘗試。向瑋那時大概不會知道,自己竟想錯了。和向瑋一樣,這當然也是湘文意料之外的事:原來她辦得到,她甚至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得心應手。
她捧起斟好的氣泡酒,站在落地窗前,凝視入夜的維多利亞港。酒店坐落在尖沙嘴,放眼望去便能見到中環一帶,此起彼落的高樓大廈在夜裡亮起燈火,一整片璀璨倒映在海面上,絢爛奪目,彷彿隱隱湧動的七彩琉璃。
出差時本沒想過訂尖沙嘴的酒店,更沒想過訂上港景房。有港景的房間,價格總特別貴,她又沒覺得有這個必要。就算是半年前和向瑋一同慶祝結婚週年,她也沒有想過要飛一趟香港,或飛至其他地方旅行,只在臺北訂了上等的餐廳和套房,和向瑋共度浪漫一夜,也就滿足了。
倘若不是念榕提議,要跟著她飛香港,趁她出差的空檔約會,她大概想都不會想到要在這種地方住上一晚。尤其香港味道複雜,人口一密集起來,甚麼樣的氣味都有。食物、煙味、交通排氣,還有那空氣裡滯悶得不得了、彷彿總有死物腐爛般的味道,全龐雜地聚在一塊,正似這座地狹人稠的半島,嚴絲合縫地鎖在一個小小的香水遮光瓶裡,稍一打開,便聞見混雜難聞的刺鼻異味。
她總怕沾染這些味道,可念榕卻喜歡香港。她喜歡它的氣味、飲食、街上悠悠巡過的叮叮車,也喜歡人們嘴裡吐出的獨到語言和口音。說起來,念榕確實在許多方面,都與她相當不同:念榕是個剛出社會不久的新鮮人,年紀很輕,而她自己則已經三十多歲,在社會歷練打滾多年;剛交往時,聽起念榕談及對關係和婚姻的看法,她也發覺兩人之間有著不小的落差。就比如,湘文在最初進入婚姻時,是懷著對感情絕對忠誠的決心而與向瑋結婚,可對念榕而言,即便有意要維持感情,婚姻也不是自己堅持不散,就鐵定不會散的。花會開,花也會敗,那就是自然的法則,世上沒有任何一切可以逃離這個最大的根本原則──她記得念榕曾經這麼說過。或許正因如此,她總感覺念榕面對她們之間,即便認真,也都還是抱持著某種程度的灑脫和無謂,令她以為,念榕或許比她和向瑋,都更適合這種非一對一的關係。
她和向瑋兩人,都長了念榕近十歲。她們已習得了許多成人世界的潛規則,服膺於種種不見得合理的體制與約定俗成,即便年輕時候曾有稜角,也早已被磨平。早年,湘文先是熬過了國外香精公司的高壓訓練,在新加坡當地調香數年,等合約期滿又離開公司,回到臺灣工作,離職後才如願以償,獨立創辦了自己的香水品牌;向瑋則一直留在臺灣,讀完研究所後進了生物科技公司,擔任儀器工程師至今。兩人直到前年才結了婚。
進入婚姻前,她們業已交往了十幾年。念同一系所的兩人在大學時代在一起,交往後不到兩年就畢了業,一個遠赴新加坡,一個留在臺灣,開始長達五年的異地戀。遠距離的關係本就難以維持,人在國外的湘文更經常忙得天翻地覆,許多時候連和向瑋報個平安的機會也沒有,可以忙得好幾天都沒有聯絡。湘文那時經常會想,不如就這樣算了。她實在太累,無法撐持一段關係,倘若真分開也就罷了。卻沒想到向瑋仍這樣等了她五年。甚麼爭吵沒有過,偏偏總沒有真的分手,吵到最後,向瑋總是會說,等她回來一切就會好了。等到湘文真的回到臺灣,兩人便在各自賃居的地方,重新溫習彼此的存在,又漸漸地同居在一起,湘文到那一刻才真正放下懸著的一顆心,認定向瑋是她此生的唯一伴侶,不再輕易去想分開的可能。在兩人結婚之際,湘文又更加確定,這件事情不可能再有動搖。
但就在她們結婚一週年,在飯店床上纏綿之際,向瑋卻在她耳畔輕聲說,她認為,她們應該給彼此更多向外尋索的自由。
湘文不理解她的意思,當下眉頭便皺了起來。
她尋思,自己難道沒有給向瑋充分的自由?可是這說不過去──十幾年來,她們都共享著彼此的人生,即便扣除分隔兩地的那五年,兩人密切相處的時間也至少有八年,她們之間早就有著絕對的熟悉與默契,她從來不必要求、也不必限制向瑋做或不做甚麼,因為她已十分了解她。奠基於這種了解,她對向瑋本是全然信任,自認不曾剝奪過她任何行動或決定上的自由。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湘文困惑地回應道:「我限縮了妳甚麼嗎?」
向瑋搖頭,將自己的上身撐在湘文上方,俯視著她。
「不是妳限縮了我甚麼,」她說,「是這段關係限縮了妳,也限縮了我。」
湘文疑惑地半瞇起眼睛。她還是弄不明白向瑋想表達甚麼。
向瑋溫和地笑了笑,「這麼說好了。妳想一想,在我們交往期間,除了我以外,妳是不是也曾經對其他人有過慾望?」
湘文直視著向瑋,看出她的眼神裡沒有絲毫問罪或批判之意。但她沒有答話,她知道此際自己尚不必開口回應,向瑋必定還有話留在後頭,還沒說完。
而正如湘文所料,向瑋繼續說:
「我想妳有。正如我也有。」
她調皮地親了一下湘文的臉頰,好似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親一口便能取得原諒一般:「這就是我所謂的,我們被關係限縮的意思。我們不夠自由──因為不夠自由,所以除了彼此以外,面對其他有感覺、有慾望的對象,我們都必須自我約束,不越雷池一步。」
湘文頓時聽懂了。她沒有說話,只將自己的身體從向瑋身下移開,緩緩坐起。向瑋靜靜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耐心等著答覆。
須臾,湘文搖頭失笑,說道:「妳的意思是,我們除了彼此,還可以發展別的關係?」
向瑋一面試著重新拉近兩人的距離,一面警覺地觀察著湘文的反應。
「對。」她坦率地說,「我覺得,我們應該試著開放關係,給雙方更多探索的機會。」
湘文暗暗咀嚼著開放關係四字,又轉頭看她,對上她的視線,「那如果在探索的過程中,愛上了別人呢?」
她本以為這麼問,能讓向瑋重新考慮這項提議,甚至徹底否決它,從此以後便不再提起。可她沒料到,向瑋的眼底反倒為此亮了起來。
「我們可以在相愛的同時也愛著別人,」向瑋相當歡快地說,「只要我們心底清楚,彼此還是最主要的關係,其他都是次要關係,算是旁支,這樣就可以了。」
湘文錯愕地看著她的反應,愣了許久。
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她為甚麼沒有發現,向瑋居然在盤算這樣的事。主要關係,次要關係,旁支,這些多對多關係的詞彙和進行的細節,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知道的。向瑋對此事琢磨了多久?她就這麼渴望和別的人發展?就在她認定自己進入婚姻,便必須對向瑋終生守貞的時候,向瑋在計畫的,竟是這樣一件事嗎?反正她們兩人已經結婚,無論她如何與他人產生關係,如何談了戀愛又分開,最終,她身邊都還是會有她在──向瑋是這樣打算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