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黃鳥
有著黃嘴
停在我家
窗臺之外
拿塊麵包
引它進來
然後打爆
它的腦袋……
──美軍行軍時傳統的精神答數
不知惡之將至,與忘卻過去之惡,是天性中慈悲的防衛功能,藉此當我們回想那些少數惡之日子時,我們的感覺不致重陷令人難過的回憶中,我們的悲傷也不會因一再重複而始終痛苦。
──湯馬士.布朗恩爵士(Sir Thomas Browne)
1
二○○四年九月 伊拉克尼尼微省塔法鎮
戰爭想在春天殺死我們。當草色綠了尼尼微的平原而天氣暖和之後,我們在城鎮外低低的丘陵地巡邏。我們很有信心地走過丘陵,穿過長草,像拓荒者一樣開出一條條路通到被風吹掃的林子裡。我們睡覺時,戰爭把它上千條肋骨在地上摩擦著祈禱。我們精疲力盡地向前推進時,它白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睜著。我們進餐時,戰爭不吃,只以它奪得的果腹。它做愛,繁衍,藉烈火蔓延。
然後,到了夏天,戰爭想在暑熱讓平原上所有的顏色退去時殺死我們。烈日壓進我們的肌膚,而戰爭將它的子民沙沙作響地送進白色建築的陰影中。它讓一層白色籠罩了所有的一切,像一塊紗蓋住我們的眼睛。它每天都想殺掉我們。但是沒有成功。因為我們的安全是命中注定的。我們也不是命中注定會活著。事實上,我們命中什麼也沒注定。戰爭能抓住什麼就帶走什麼。它很有耐心。它不在乎對象,或是地區,也不在乎你是有很多人愛的,還是根本沒人愛的。那年夏天我睡覺的時候,戰爭來到我的夢裡,讓我知道它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繼續下去。而我知道它能予取予求。
到了九月戰爭已殺死了幾千人。他們的屍體以不等的間距躺在滿是坑洞的街道上,在隱蔽的小巷子裡,經人發現堆積在城鎮外的山溝中。臉部腫脹發綠,厭惡活著的東西。戰爭竭盡所能地想把我們全都殺掉,男人、女人、孩子。但是它還沒有殺死一千個像我和莫非這樣的士兵。秋天開始後,這些數字對我們來說別具意義。莫非和我一致同意,我們不想做第一千個被殺的人。要是後來我們死了,那就死了,可是讓那個數字去做別人的里程碑。
九月來臨時,我們都沒有注意到事情有所變化。但我現在知道我生命中一切重要的事都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也許在塔法鎮的光來得比較慢,那樣落在淡淡的屋頂輪廓線和黑暗中斜斜的步道。光照著城裡那些白色與黑色用土磚砌成,有鐵皮浪板或水泥屋頂的房屋。天空遼闊,有著像裹屍布的雲。一陣涼風從遠處我們巡邏了一整年的山邊吹來,吹過高聳在堡壘之上的清真寺尖塔,衝下鼓動著綠色遮陽篷的小巷,再到環繞在城外的空地上,最後撞散在四處有我們步槍伸著的房子。我們這一排在我們位於屋頂上的據點移動,一些灰色條紋襯在曙光尚未亮起的天光前。那時還是夏末,我想是一個禮拜天。我們等著。
四天來我們一直在屋頂的沙礫中爬行,因為踩到前些日子交戰時留下的彈殼而滑跌。我們把自己捲曲成奇怪的形狀,縮在塗白了的牆下各自的據點。我們靠安非他命和恐懼來保持清醒。
我把貼在屋頂的胸部擡高,靠在矮牆上巡視由我們負責的那幾畝地的世界。由我的小小綠色望遠鏡看去,田地過去的房子像在波動,在我們的據點和塔法鎮之間的空地上,到處都是過去四天裡交火中死亡的屍體,躺在灰塵裡,殘破而屈曲著,白色的袍服因為染血而變黑。有幾具在杜松樹和敗草間悶燒,一股混合了碳和機油的氣味令人欲嘔,那些屍體在清晨的新鮮空氣裡燒著。
我轉過身來,躲回矮牆後面,點了根菸,用拳曲的手掌擋住那一點櫻紅。我深吸了幾口,把煙吐向屋頂,煙散了開來,然後升上去消失了。菸灰長長地積在那裡,好像過了好久才掉落地下。
排上其他的弟兄開始在昏暗的晨光中活動起來。施大林抱著他的步槍靠在牆
上,整個等待的時間裡一直時睡時醒。他的頭偶而往後一昂,馬上四下看看,看
是不是有人逮到了他。他在漸逝的黑暗中對我百無聊賴地咧嘴一笑,伸出食指來,
把塔巴斯哥辣醬抹在眼睛裡以保持清醒。他朝我們這一區轉過身子,肌肉很明顯地在衣物下鼓突緊繃起來。
莫非在我右邊的呼吸聲是一種穩定的安慰。我已經習慣於他不時會打斷節奏,訓練有素地把一口痰吐在我們之間那似乎愈來愈大的一潭黑水裡。他對我微微一笑。「要不要來一下,巴特?」我點了點頭。他遞給我一罐隨身包的大熊牌菸草,我塞進下唇裡,把香菸吐掉。濕的菸草辣得讓我流出了眼淚,我把口水吐在我們之間的那潭水裡。整個人清醒了。城鎮在清晨的灰色天光中清晰起來。越過地上那些屍體,房子裡有零星幾扇窗戶掛著白旗。因為黑黑的窗子四周還有破玻璃,使它們成為很奇怪的針織品。窗子崁進塗成白色的房子裡,在陽光中愈來愈亮。由底格里斯河飄來的一陣薄霧散開了,任何殘存的生命跡象都無所遁形,而從丘陵吹向北方的輕柔微風裡,代表休戰的白色破布就在那些綠色遮陽篷上顫動著。
施大林用手指點了點錶面,我們知道宣禮員不久就會從清真寺的高塔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調,號召信徒祈禱。這是一個記號,我們都知道這意味著,時間已經過去了。我們更接近我們隨著破曉和黑暗而來卻同樣模糊不清的目的。
「大家起來了。」排長用低而有力的聲音叫道。
莫非坐起來,不慌不忙地把一小坨油塗在步槍裡,填進一發子彈,轉身把槍架在矮牆上。他望進那些通往我們面前空地的街道和巷弄,我看得到他藍眼睛裡布滿血絲。過去幾個月來,他的眼睛在眼窩裡愈陷愈深。有時我看著他卻只見到兩塊黑影,兩個空洞。我扳動槍機讓一發子彈上了膛,向他點點頭。「又開始了。」我說。他歪嘴一笑,「還是狗屎的那一套。」他回答道。
我們拂曉時分來到那棟房子的時候,只有一鉤細細的新月掛在天上。那裡沒有燈亮。我們的車子撞破菲薄的大門,那道門原先漆成暗紅色,後來鏽蝕了,所以現在很難說哪一部分是紅漆,哪一部分是鐵鏽。當門扇從我們的車上掉下來時,我們都衝向門去。有幾個打前鋒的士兵衝到後面,排上其餘的人守在前門。我們同時將兩扇門踢開,跑了進去。房子裡是空的,我們搜過每一個房間,裝在我們步槍前面的小燈在黑暗的室內劃出一道道狹窄的長方形,但不夠亮得讓我們可以看清楚。那些光只照見我們揚起的灰塵。有些房間裡的椅子都翻倒了,編織得五顏六色的毯子掛在玻璃被子彈打破了的窗子上。那裡一個人也沒有。在有些房間裡,我們以為看到有人,厲聲喝叫其實並不在那裡的人趴在地上。我們像這樣搜過每一個房間,最後到了屋頂上。等我們到了屋頂,我們望向外面的地。地很平,全是沙土,再過去是黑黑的城市。
第一天凌晨,我們的通譯馬立克來到平平的水泥屋頂上,坐在背靠著牆的我身邊。天還沒亮,但看起來好像已經亮了,因為天色很白,好像天空中充滿了雪花。我們聽到城鎮那邊正有戰事在進行,但還沒有到我們這裡。只有火箭和機關槍的聲音,以及遠處直昇機近乎垂直俯衝而下的聲音告訴我們是在戰爭中。
「這一帶是我的老家。」他對我說。
他的英語相當流利,帶著點喉音,但不沙啞。我時常請他糾正我會的幾句零星的阿拉伯話,好讓我說得字正腔圓。「shukran」、「afwan」、「qumbula」謝謝、不客氣、炸彈。他都會幫我忙,但他總是在我們說完了的時候說:「我的朋友,我需要說英文。我要練習。」戰前他在大學讀書,學的是文學。大學關閉之後,他到了我們這裡。他的臉上戴著一個頭套,穿一條卡其長褲和一件褪了色卻看起來像每天新熨燙過的襯衫。他從來不把頭套脫掉。有一回莫非和我問起他這件事,他伸出食指來順著垂落在他頸下的頭套邊描畫著。「他們會因為我幫你們而殺了我。他們會殺了我全家。」
莫非彎著腰由屋頂那邊跑了過來,我們一到他就在幫排長和施大林設置機關槍的地方。我看著他的動作,覺得沙漠的一片平坦讓他緊張不安。不知怎的,覺得遠處那一帶低矮的山坡讓沖積平原上枯黃的草更難以忍受。
「嗨,莫非,」我說:「這裡是馬立克的老地盤。」
莫非很快地一矮身子坐在牆邊。「哪一帶?」他問道。
馬立克站了起來,指著一排像是自己長了出來,很奇怪地不成九十度的房子。那些房子坐落的地方和我們的據點隔著一塊空地。在塔法鎮近郊再過去一點的地方,有一個果園。有火從街上的鐵桶和垃圾堆燒了起來,似乎毫無理由地沿著城鎮邊緣延燒。莫非和我沒有站起來,但是我們看得到馬立克所指的地方。
「莎瑞菲太太以前常在那塊地上種風信子,」他把兩手伸得很開,雙臂擺動,讓我覺得好像在召集會眾。
莫非伸出手去拉馬立克的襯衫袖子。「小心點,大個子。你會被別人當靶子打的。」
「她是個瘋婆子寡婦,」他兩手扠在腰上,疲倦的兩眼空瞪著。「附近的女人都妒嫉那些花,」馬立克笑道:「她們說她是用了魔法才把花種成那樣好。」然後他停了下來,把手放在我們靠著的乾土牆上。「那些花在去年秋天戰火中燒毀了。今年她不打算再種。」他突然把話結束了。
我想要想像生活在那裡的情形,但想不出來。雖然我們在馬立克說的那些街道上巡邏過,也在那些小土屋裡喝茶,而我的手讓住在那裡的老頭子和老太太用他們露著青筋的手握著。「好了,老兄,」我說:「要是你不趕快滾下來的話,會給打死的。」
「可惜你們沒看過那些風信子。」他說。
然後事情就開始了。看起來好像從前一刻到下一刻的動作有它們自己的軌道,是一件既限定又無邊際的事,有如無窮無盡可分割的數目串在一條線上。曳光彈從空地對面所有房屋的暗處射出,子彈比一道道的火光要多。我們聽到子彈在我們耳朵周圍空氣中穿過打進土磚和水泥的響聲。我們沒有看到馬立克被打死,但莫非和我的軍服上都濺到他的血。等我們接到停火的命令,由矮牆上看下去,他躺在土裡,周圍有好多血。
「這不算,對吧?」莫非問道。
「不算,我想不算。」
「我們到多少了?」
「九六八?九百七?等我們回去之後得查一下報紙。」
我對自己這樣殘酷的矛盾心理並不感到吃驚。好像沒有什麼事比有人被殺更自然了。現在,安穩地坐在藍嶺一條清澈小溪邊的溫暖木屋裡,我回想起當年我還是個二十一歲小伙子時的想法和做法,我只能告訴自己說那是必要的。我需要繼續下去。而為了要繼續下去,我必須用很清楚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集中注意在主要的事物上。我們只注意那些稀有的事,而死亡並不稀有。稀有的是有你的名字在上面的子彈,以及只為你埋設的土製炸彈。這些才是我們注意的事。
事後我並沒有多想到馬立克。他只是一個偶而出現的人,似乎僅存在於和我繼續下去的生命之間有所關連。當時我不能把這些連接在一起,但一直以來,我所受到的訓練就是要認為戰爭對所有人是最一視同仁的了,比世界上任何其他的活動都更能把人緊密地聚在一起。狗屁。戰爭最會製造唯我論者,今天你要怎麼救我的命?去死是一個方法。要是你死了,很可能我就不會死。你什麼也不是,祕密就在這裡:一件制服在一片數字的海裡,一個數字在一片塵海裡。而我們不知怎的覺得這些數字代表了我們之無足輕重。我們以為只要我們一直是一個普通人,我們就不會死。我們沒有弄清楚因果關係。我們在報紙上看到越來越長的死亡名單,排列整齊的死者照片旁一一標著數字,我們以為箇中饒富深意,代表這是一場有秩序的戰爭。我們有種感覺,只是在瞬間感到這些名字早在死神來到伊拉克之前就已經那張名單上了。當那些照片一拍好,一給編號,一分派好地方,這些名字就在那裡了。他們從那一刻起就已經死了。我們看到中士艾希克爾.瓦斯庫茲,二十一歲,德克薩斯州拉利都人,#748,在伊拉克的巴庫巴被小型武器射殺的時候,我們就確知其實他多年來在南德克薩斯州一直是個鬼魂。我們認為他在來這裡的飛機上就已經死了,如果載運他到這裡來的那架C-141 運輸機在巴格達上空遇到亂流,他也不需要害怕。他沒什麼好怕的。他完完全全是隱形的,一直到人家看到他的那天為止。同樣的像士官米麗安.傑克生,十九歲,紐澤西州川頓人,#914,因在撒馬拉遭受炮擊送醫,於蘭施圖爾地區醫療中心傷重不治。我們很高興。不是因為她死了,只是因為我們沒死。我們希望她曾經很快樂,在她無可避免地到那顆炮彈底下之前好好地利用過她的特殊角色,在貨櫃後面的繩子上晾她剛洗好的制服。
當然,我們都錯了。我們最大的錯誤就是以為我們的想法很有道理。現在看來我們把每次死亡當作是我們活命的保證實在很荒謬。居然以為每次這樣的死亡屬於某個時間,所以那個時間不是我們的。我們不知道那張名單是沒有限制的。我們沒有去想一千以後的事。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也可能是那種活死人。我一直認為也許生活在這種矛盾的情況下能引導我的行為,而根據這種理論所做或不做的決定就可能讓我上或不上那張死亡名單。
我現在知道事情並不像這樣。並沒有哪顆子彈上有我或他們的名字,同樣的,也沒有莫非的名字。沒有只為我們製作的炸彈。任何一顆子彈和炸彈都可能殺死我們,就像殺掉那些名字的主人。我們並沒有定好的時間或地方。我不再擔心我的頭左邊或右邊幾吋的地方,前後相差三哩的時速會讓我們正好在一枚土製炸彈上的事。這種事從來沒有過。我沒有死,莫非死了。雖然出事的時候我不在場,但我很堅定地相信莫非被殺的時候,那些刺殺他的骯髒刀子是給「任何一個人」的。沒有什麼讓我們與眾不同,不是生存,不是死亡,甚至不是身為普通人。儘管如此,我願意認為當時我心中還有一點憐憫之心,如果那時候有機會看到那些風信子的話,我一定會注意到的。
馬立克那扭曲破裂躺在房子腳下的屍體並不讓我震驚。莫非遞給我一根菸,我們又躺回牆後。可是我禁不住想起馬立克的談話使我回想到的一個女人。她用很小而有些髒汙的杯子給我們倒茶。這段記憶似乎遙不可及,埋在塵土下,等著有人來撢開之後重現。我記得她滿面羞紅地帶著微笑,以及對她而言,不愛美有多不可能,雖然她上了年紀,肚子胖了,有幾顆牙齒黃了,而且皮膚看來像夏日乾裂的黏土。
也許當時是這樣的:一片地上種滿了風信子。當我們攻占那棟房子時不是那樣,馬立克死了四天之後也不是這樣。以前在微風中搖擺的青草被火和夏日驕陽燒毀。市場街上那些身穿白袍、聲音很大而熱鬧的人都不見了。有些死在城中的院子裡,或是狹窄的巷子裡。其餘的人走路或是夾在垂頭喪氣的車隊裡,走著或駕著橘色和白色的老爺車,用驢拉的小車,或是三三兩兩地擠在一起。女人和男人,老人和年輕人,完好的人和傷殘的人。所有塔法鎮還剩下的活人形成一行灰色的隊伍出城去。他們走過我們的門口,經過路上的護欄和炮座,進入乾燥的九月山丘裡。在宵禁時刻,他們連眼睛也不擡。在黑暗中他們是一道雜色的長線,而他們正在離去。
在我們下方房間裡,一架無線電響了起來,排長靜靜地把我們的情況報告給我們的上級。「是,長官。」他說:「好的,長官。」然後消息一層一層地越傳越遠,最後我相信會到某個地方有某個人坐在一間溫暖、乾爽又安全的房間裡聽到報告說十八名士兵整夜看守著塔法鎮的大街小巷,而有X名敵人死在滿是塵土的地上。
天光幾乎已照亮了這個城鎮和沙漠裡的山丘,這時無線電低沈的靜電聲被排長穿著靴子由樓梯登上屋頂的腳步聲所取代。一些輪廓漸漸明顯之後,這個夜間還很糢糊而抽象的城鎮在我們面前變得鮮明而實在。我望向西方,黑色和綠色在光裡顯現。如蜂巢般羅列的土牆、房屋和院子的灰色隨著升起的太陽而消失。在南邊一點的地方,稀疏而整齊的果樹林中有一些火在燒。黑煙由有些破爛的遮陽篷似的枝葉間升出,只比一個人略高一點,被從山谷裡來的風吹得彎了下來。
排長來到屋頂上彎下身子,他的上半身與地面平行,兩腿擺動,直到他抵達牆邊。他背靠牆坐了下來,比著手勢要我們圍在他身邊。
「好了,各位。下面就是我們要幹的事。」
莫非和我彼此靠著,直到我們的身體找到平衡。施大林往排長身邊挪近了些,用眼睛狠狠地瞪著屋頂上我們其餘的人。我看著排長說話。他的眼神黯淡。在開口之前先短短地嘆了口氣,用兩根手指摸著一塊顏色像褪了色的覆盆子似的紅斑,那片疹子呈橢圓形,從他的眉毛一直延伸到他的左頰,好像包著他的眼窩一樣。
排長天生是個疏遠的人,我甚至於不記得他的老家在哪裡。他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不是單純地缺少弟兄袍澤之情,也不是自以為高人一等。他好像是有點搞不清楚或是有些心不在焉。他常常嘆氣。「我們在這裡要守到中午左右,」他說:「第三排要由巷子裡推進到我們的西北方,想辦法把他們趕到我們前面。希望在他們嚇得不敢對我們開槍之前,我們就……」他停下話,把手由臉上拿了下來,伸進護甲下的上衣口袋裡去掏菸。我遞了一根給他。「謝了,巴特。」他說。他轉身去看南邊起火的果園。「這火燒了多久了?」
「大概是昨天晚上開始的。」莫非說。
「好,你和巴特注意這件事。」
被風吹彎的煙柱直了起來,在天空中畫出一道軟軟的黑線。
「我剛剛說到哪裡了?」排長茫然地回頭看看,把眼睛湊近牆的上方。「我操。」他低聲地說。
第二班的一名士官說:「嗨,沒事的,排長。我們知道了。」
施大林打斷了他的話。「閉上你他媽的嘴,要等排長說他操他媽的說完了才算。」
我當時還不明白,但施大林就是知道他到底可以把排長擠兌到什麼程度來維持紀律。他一點也不在乎我們會不會恨他。他知道什麼是必要的。他對我微微一笑,一口又直又白的牙齒映著清晨的陽光。「你剛才說,長官,希望在他們嚇得不敢對我們開槍之前,我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