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臉頰輪廓的銀光—閱讀大塚茱麗
林則良
一尊石佛翻倒臉貼著汙泥。「原來你落難至此。」我們小心翼翼將祂拿起來,將祂肚腹的泥沙清乾淨,祂圓大頭擺正了,眼見祂依然笑瞇瞇。……但我們還是信念不斷,在某個地方,某戶陌生人家的後院,我們母親的玫瑰花叢恣意狂野底綻放,完美的紅色花朵在傍晚的陽光下挺拔鬥艷。—《天皇蒙塵》(When the Emperor was Divine)
春天來了。園裡的杏花已落盡,櫻桃花正盛開。陽光篩過橘樹枝椏傾灑下來。麻雀在草叢中沙沙作響。每天我們的男人都有幾個被帶走。我們盡量讓自己忙碌,為一些芝麻綠豆事心懷感激。某位鄰居對我們友善底點點頭。一碗熱飯。帳單及時付清。小孩安放在床上。我們每天黎明即起,換上工作服,我們犁田我們種植我們鋤草。—《閣樓裡的佛》
「國家檔案管理局收藏了一張我媽,我舅舅和我外祖母的照片,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九日,由桃樂絲.蘭格(Dorothea Lange)拍攝,圖說寫著:『加州聖布魯諾。日裔家庭抵達坦夫蘭收容營(Tanforan Race Track)的集會中心。』」二○一二年十月,小說家大塚茱麗在《新聞週刊》上發表她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天皇蒙塵》(二○○二)之後,受邀前往猶他州沙漠地區的托帕茲(Topaz),尋訪二戰當年集中收押全國日裔家庭的遺跡,而寫下個人和史海鉤沉的專文。在坦夫蘭收容營的照片中,「我媽當年十歲,背對攝影機,只會看到她頰邊的銀光,一邊的耳朵,兩條辮子纏在頭頂用髮夾夾好。背景是有陽臺的巨大水泥建築。我外祖母當年四十二歲,穿著上好的羊毛外套,專心聽她身旁男子講話,該男子指著遠處某地點—應該就是收容營中央新蓋的營房,會是她與孩子們當晚睡覺的地方。我舅舅才八歲,左手臂夾著幫他母親拿著的錢包,他頸間的帆布背帶掛著水壺,顯然灌飽了水。原因是他還以為要去『露營』。……坦夫蘭不過是臨時收容所,是從舊金山灣區撤退的數千人前往猶他州托帕茲的中繼站。全國有十個收容營,在二戰期間共收押了十二萬名日本移民和日裔美國人。……在我寫第一本書,這本關於『露營』的《天皇蒙塵》,從進行史料收集的過程裡,我才得知當年的種種細節。就在這當兒,我媽開始出現額顳葉失智症的早期症狀。」
在切入她精省如生物取樣的載玻片,精密如複調詠嘆的長篇《閣樓裡的佛》之前,且讓我們先回到她一鳴驚人的處女作《天皇蒙塵》。在其中可以找到「我們」的端倪。小說前三章皆以某一家人的視角出發,以第三人稱描寫,時而輻射出周圍全景的觀察。她(母親),集體離開前夕;女孩,前往猶他州的火車上;男孩,集中收容營。除了以較傳統的敘事語言鋪展,畫面場景客觀清晰,仍經常運用極簡、晶瑩剔透的句法。例如第二章:「車廂的座位又硬又難挪動,自從離開加州的當晚她就無法入睡。女孩過去一直住在加州—先是柏克萊,離海不遠寬敞街道的灰泥白房子,接著住在舊金山南邊的坦夫蘭收容中心四個半月—現在她要前往猶他州住在沙漠裡。火車廢棄多年,老舊而吃力。……大兵當天清早在車上擺了一個裝滿檸檬和橘子的條板箱。女孩愛吃橘子—她已經好幾個月沒吃新鮮橘子了—現在卻沒有想吃的念頭。」第四章則改以「我們」為敘事主調,描寫戰後回到柏克萊老家,主調為兩個小孩,在其中,「我們」經常將個人與集體精簡混合,比方說,初回到老家:「我們在沙漠住慣了。我們習慣了每天早上被震耳欲聾的起床號吵醒。我們習慣了一天三次排隊進餐。我們習慣了出列領取郵件。我們習慣了排隊領煤炭。我們習慣了排隊洗澡上廁所。我們習慣了聽風穿過萵苣田日日夜夜嘶吼。我們習慣了土狼的嚎叫。我們習慣了隔著薄薄的板牆聽隔鄰的說話聲。我的剃刀在哪?我的梳子呢?我的牙膏誰拿走了?」
而最鏗鏘有力,簡短收結的尾音,則是「我」,主為小說裡缺席長久被FBI逮捕的父親,但這個「我」已是集體的「我」:「我是樹林裡的狙擊手。/我是灌木叢裡的破壞分子。/我是門前的陌生人。/我是你後方的叛徒。/我是你的僮僕。/我是你的廚師。/我是你的園丁。/我在你們身旁潛伏多年,等東條的訊號一來就起義。/快把我關起來。帶走我親生骨肉。帶走我老婆。凍結我的資產。沒收我的農作。搜索我辦公室。取消我身分證。法拍我的事業。轉手我的租約。把我編號。宣判我的罪。太矮,太黑,太醜,太傲慢。全白紙黑字—約談時過度緊張,不該笑的時候笑太大聲,該笑都不會笑—我會立刻簽名。說我叛國說我狡猾說我冷血說我殘酷你說了算。日後要是他們問你我有什麼話要說,若是你願意,請轉告一聲:/抱歉。/好。就這樣。我沒話可說了。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說,《天皇蒙塵》就是《閣樓裡的佛》的後傳,兩本小說相互延展。《閣樓裡的佛》則是集體的「我們」,每一簡短的字句,都是生命的細微切面,如馬賽克鑲嵌,裁剪精粹口述和史料,從相片新娘橫渡大海前往美國,直到二戰時「集體消失」,結尾則以當地白人的「我們」敘述戰時日本人全不見了的城鎮生活。在〈白鬼子〉一章寫著:「我們裡頭有些手腳之快,是為了叫他們刮目相看。我們裡頭有些手腳之快是為了讓他們知道,我們採李子,給甜菜加蓋,用麻袋裝洋葱,將櫻桃裝箱,手腳伶俐不下於任何男人。我們裡頭有些手腳之快,是因為我們從小赤腳彎著身子在稻田裡辛勞工作,對農作很熟練。我們裡頭有些手腳之快,是因為我們丈夫下了最後通牒,要是我們做不來,等船一到就把我們送回家。我要娶的是既強壯又能幹的老婆。我們裡頭有些在城市出生,手腳慢,那是因為我們從小到大沒拿過鋤頭。」
在訪談中,大塚茱麗提及她為何選擇「我們」:「可以說小說裡的主角就是每一個人:集體的『我們』。任何單一的『我』彼此不分軒輊。」「〔小說裡〕每個句子讓你一瞥某人生命的小窗—就像從行駛的火車裡窺見某戶人家。」而這精密的賦格則在單一場景裡將語言的聲音,與場景的畫面細密疊合。早年畫畫,後放棄,轉而專心於文字編織的大塚在訪談中提到:「我會說其中最大的挑戰在於創造平行世界,且讓他們的生命在紙頁上同時栩栩如生。我的確傾向於以視覺畫面思考,雖然我通常並沒有刻意這麼做,而是腦子自然運作。好像我的心智就是一臺照相機。我在描述之前通常都需要先有畫面。我想畫畫和寫作的過程很相似。身為畫家,你走進畫室會先在畫布上粗略勾勒,然後一點一點專注於細節。身為作家也差不多如此。你走進書房(就我的例子,則是我家附近的咖啡館,我就在那裡寫),勾勒出場景,鬆散片段而混亂,然後你在其中找到聚焦。但《閣樓裡的佛》對我來說,既是聲音的—透過語言的韻律—同時也是視覺的。我非常在意文字的音聲調性和抑揚頓挫,經常我會先聽見我想寫的下一個句子,就算還沒找到符合聲音結構的精確字句。所以每一場景都得同時兼顧兩個層次:眼睛看得到而且耳朵聽得見。」
當年那位在照片裡只顯現一邊臉頰銀光的十歲小女孩,大塚在《新聞週刊》專文的結尾寫到:「我〔尋訪托帕茲〕歸來的那年冬天,她開始敘說—不厭其煩,幾近著魔—她『最後一天』上學的往事。也就是一九四二年四月,桃樂絲.蘭格拍到她那張照片的前一天。我媽的老師要她起身,並向全班宣布晴子(Haruko,我媽的日本名字)明天就要離開了。『全班都跟我說再見,』我媽說:『我尷尬死了。全班就我一個日本女孩。』幾個月來每天她都會重複說好幾遍,然後,有天她突然絕口不再提。或許她早已釋然。或者她再也記不得了。……我媽現在八十一歲,住在加州托倫斯的養老院裡。她有兩年多沒開口說過一句話。她頭髮還算烏黑,中綴一縷縷灰髮。她雙手全是皺紋。她什麼都記不得了。」
快來吧,日本女孩!
在船上,除了幾個,我們都還沒開過苞。我們黑長髮扁平足個子矮小。我們有些還像小女孩只吃粥,有幾分羅圈腿,我們有些才十四歲都還沒長大呢。我們有些打從城市來,身上穿著城裡人的時髦衣裳;但我們大多來自鄉下,在船上,我們都一身穿了多年的舊和服—幾個姊姊輪流穿過傳下來的,補了又補,顏色染了又染。我們有些山裡來,除了看過相片,從來也沒見過海;而我們有些則是漁夫的女兒,終日與海為生。也許是我們的父親、兄弟或未婚夫因海喪生,也許是某個心愛的人,在某個陰鬱的清晨跳了海,拋下我們游走了,而現在該是時候,輪到我們拋下一切,勇往直前。
在船上,我們都迫不及待—都還沒認清我們會不會彼此喜歡,還沒寒暄道出自己打哪個島來,還沒說出離家的理由,甚至都還不知道對方姓啥名啥之前—就品評起彼此丈夫的玉照。他們清一色俊帥年輕人,深邃的雙眼,一頭垂髮,光滑無瑕的肌膚。下巴強壯有力。姿勢擺得帥。鼻子又挺又直。他們就像我們家裡的父親和兄弟,只不過他們穿著更體面,內著三件式高級西裝,外加灰色大衣。有些人就站在A字型木屋前面的人行道上,有白色的尖樁圍籬,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有些在車道上倚靠著福特T型車(Model T Fords)。有些坐在攝影棚直挺的高背椅上,雙手慎重底交疊,雙眼直視相機,一副準備好擔起全世界的泰然穩重。他們每一個都保證會在舊金山等我們,會在船入港時接我們。
在船上,我們不禁猶豫︰我們會喜歡他們嗎?我們會愛他們嗎?當我們抵達時,我們會在碼頭上憑著相片就一眼認出他們嗎?
在船上我們睡下層的廉價客艙,既骯髒又陰暗。我們的床鋪是窄小的金屬架,疊連著一床上鋪,床墊又硬又薄,因沾滿先前旅客及其他生物的汙漬而發黑。我們的枕頭由乾麥殼填塞。殘羹亂扔在艙位間的過道,地板又濕又滑。有個舷窗,每到夜裡,艙口關閉後,伸手不見五指當中充滿了竊竊私語。那會很痛嗎?身體在毛毯下輾轉反側。海顛顛簸簸。溼氣叫人窒悶。夜裡我們夢見自己丈夫。我們夢見新木屐,夢見無邊無際的靛青色絲綢,夢見有那麼一天,就住在一棟有煙囪的房子裡。我們夢見自己又可愛又高大。我們夢見自己又身陷稻穀當中,而我們死命想要逃脫。夢見稻穀總是惡夢。我們夢見比我們漂亮的姊姊,被父親賣身做藝妓,好讓我們這些底下的妹妹有飯吃,我們驚醒時總是喘不過氣來。有一瞬間我還以為那是我自己。
在船上頭幾天我們暈船暈得厲害,飯都吃不下,走路時每一步都要緊抓扶手。我們有些頭昏腦眩到無力行走,躺在艙位上昏迷不醒,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清,更別說我們的新丈夫到底姓啥名啥。請你再提點我一下,我丈夫到底姓什麼呢?我們有些緊抓著自己肚子,大聲向慈悲女神觀世音祈求—觀音菩薩你救救我呀—而其他幾個寧可青著一張臉而默不出聲。經常,三更半夜,我們被一陣上下左右猛烈的搖晃驚醒,一時間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這床怎麼會搖個不停,這心怎麼會這麼恐懼而蹦蹦跳個不停。大地震了,第一時間我們還真以為。離家前夕我們還伸手要母親抱我們,就這樣在她們懷裡直到天明。她們現在睡了嗎?她們在做夢嗎?她們會日日夜夜思念我們嗎?她們走在街上時還老樣子跟在父親後方三步,扛著沉重的包袱,而父親兩手空空逍遙自在嗎?她們會背地裡嫉妒我們可以飄洋過海嗎?我難道不是把我的一切全給妳了嗎?她們還記得風乾我們的舊和服嗎?她們還記得餵貓嗎?她們真的傾囊相授而沒半點遺漏?要雙手捧茶杯;別曬到大太陽;多言無益,沉默是金。
在船上我們幾乎都已熟能生巧,學會一個好妻子應盡的義務。我們知道該怎樣煮飯縫衣服。我們知道該如何奉茶,插花,如何用扁平雙足靜靜端坐數小時不動,絕不高談闊論。好女孩要跟屋子融為一體,要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我們知道葬禮應有的禮節,知道如何精準運用十七音節來寫傷秋的俳句。我們知道該如何拔草,該如何砍柴,該如何打水,我們裡面有個是米店老闆的女兒,她知道該如何扛八十磅重的米走兩哩的路進城,而不會大汗淋漓。全靠你怎樣調整呼吸。我們大多舉止端莊,本性極為溫順,不過當我們抓狂時會跟水手一樣指天罵地。我們大多時候說話像個淑女,我們嗓子尖,人前佯裝謙虛無知,當我們走過水手身旁時,無論何時都腳尖向內,踩著小碎步走路。因為我們母親再三叮嚀我們:走路要像城裡有教養的人,千萬別像個村姑!
在船上我們每天夜裡都擠進彼此的床鋪,熬夜不睡覺談論我們即將抵達的未知大陸。據說那裡的人只吃肉其他不吃,那裡的人全身是毛(我們幾乎全信佛而不吃肉,毛只長在適當部位)。樹木巨大參天。原野一望無際。女人嗓門大個子高—據說,比我們這裡最高的男人還高出一個頭。語言比我們的難十倍,習俗古怪費解。書從後面翻前面,用肥皂洗澡。他們用一塊髒布擤鼻涕,用完塞進口袋裡,然後再掏出來反覆使用。白色的相反不是紅色,而是黑色。我們不時納悶,在這異鄉,我們會成了什麼樣子?我們想像自己—手捧旅遊指南的小人兒—進入了大人國。我們會被嘲笑嗎?會被吐口水嗎?還是,更糟,不被當人看?不過就算我們再不甘願到美國嫁給陌生人,還是強過待在小村子老死當農婦。因為在美國,女人不用下田工作,到處都是米和柴火。不論妳走到哪,男人都會幫妳開門,向妳脫帽致敬:「女士優先」,「您先請」。
在船上我們有些京都來的,體態優雅皮膚白皙,終日待在深閨不見天日。我們有些奈良來的,每日敬拜祖先三次,信誓旦旦底說寺廟的鐘聲仍在耳畔餘音嫋嫋。我們有些是山口縣的農家女,粗手粗腳,肩膀厚實,晚上就寢時間從沒超過九點。我們有些來自山梨縣的荒山小村,最近才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火車。我們有些東京來的,見多識廣,一口漂亮的標準腔,沒有太多其他的口音。我們有不少鹿兒島來的,一口南蠻鴃舌,我們這一些東京來的就裝作鴨子聽雷。我們有些北海道來的,那兒終年積雪非常寒冷,多年後那一片白茫茫的景觀仍會讓我們魂牽夢迴。我們有些廣島來的,多年後會有原子彈大爆炸,我們上了船很幸運逃過了一劫,雖然這時的我們還惶然無知。我們裡頭最年輕的才十二歲,是從琵琶湖東岸來的,連月信都還沒來呢。我父母貪圖訂婚禮金把我嫁了出去。我們裡頭最年長的三十七歲,是新瀉來的,長年累月照顧生病的父親,近日父親過世讓她悲歡交集。我明白唯有他一死我才可能出嫁。我們裡頭有個熊本來的,在那裡找不到任何合適的對象做丈夫—所有條件好的男人一年前都到中國滿洲打拚了—而能有管道找到丈夫,她就心滿意足了。我只看了他的相片一眼就對媒人說:「就是他了。」我們裡頭有個是從福島織蠶絲的小村來的,第一任丈夫死於流感,第二任丈夫跟山邊另一頭年輕漂亮的姑娘跑了,現在她飄洋過海到美國要嫁第三任。他健健康康,不喝酒,不賭博,對我來說,有這些條件就夠了。我們裡頭有個曾是名古屋的舞伎,穿著漂漂亮亮的衣裳,透明的肌膚吹彈可破,對男人的大大小小瞭若指掌,我們終夜圍著她問東問西。要多久才做完?該點燈還是摸黑?腳該撐起還是放下?眼睛該睜開還是閉上?要是喘不過氣來怎麼辦?要是口渴了怎麼辦?要是他人千斤壓頂呢?要是他那話兒太大了呢?要是他根本不想要我呢?她對我們說:「應付男人其實很簡單。」接著她開始娓娓道來。
在船上,我們有時會在潮溼搖晃而幽冥的底艙裡,躺上數小時不能成眠,滿心嚮往又擔心受怕,懷疑自己能否再撐上三個禮拜。
在船上我們把新生活需要用的什物全裝在隨身大行李箱:新婚夜穿的白絲緞和服,平日穿的彩色棉質和服,老年穿的素色棉質和服,寫書法用的毛筆,粗厚的墨條,用來寫家書的細薄米紙,小尊的銅佛像,象牙雕的狐仙,從五歲就抱著睡的小布偶,做人情用的幾包黑糖,鮮豔的棉被,紙扇子,英文片語書,絲質花紋腰帶,我們家後面小溪撿來的光滑小黑石;一綹我們曾經撫摸且摯愛的男孩的髮絲,雖然承諾寫信給他,但我們都明白再也不會給他寫信了;一面母親給的銀鏡子,她臨別的叮嚀言猶在耳。妳以後就會懂︰女人非常脆弱,但做母親的無比強悍。
在船上我們什麼都埋怨。臭蟲。虱子。睡不著。引擎日夜不停的低沉聲響,有時還在睡夢中侵擾我們。我們埋怨廁所臭氣沖天—那些排向大海,巨大多縫隙的大洞—我們愈來愈濃的體味,一天比一天還叫人難受。我們埋怨和子傲慢,千代清喉嚨,房代唱吟「採茶歌」時持續不斷的嗡嗡聲,聽多了真會叫我們抓狂。我們埋怨髮夾不見—我們裡面誰會是賊?—還有坐頭等艙的女孩,她們打著紫藍色的蠶絲洋傘在我們頭頂的甲板上走來走去,碰到時從不跟我們打招呼。她們當真自己是天之驕女?我們埋怨太熱。埋怨太冷。埋怨會扎人的毛毯。我們埋怨我們老在埋怨。埋怨歸埋怨,我們大多數人還是很開心,很快我們就會到美國,跟我們的新丈夫在一起,幾個月來他們給我們捎來不少信。我買了一棟很漂亮的房子。妳可以在花園種些鬱金香。水仙。妳想種什麼就種什麼。我有座農場。我經營一家旅館。我是大銀行的總裁。我多年前離開日本在此經商,我能讓妳生活無虞。我身高一七九,沒痲瘋病、沒肺癆,家族醫療史上沒人發瘋。我岡山縣人士。兵庫縣人士。宮城縣人士。靜岡縣人士。我在妳鄰村長大,多年前在市集見過妳。我會盡快寄錢讓妳搭船來。
在船上,我們把鑲著丈夫相片的橢圓小盒子,用長長的鏈子串起來掛在脖子上。我們把相片放在絲質錢包裡,放在舊茶罐裡,放在紅色漆盒裡,放在他們從美國寄來的棕色大信封裡。我們把相片放在和服的袖子裡,不時摸一下,好確定一直都在身邊。我們把相片夾在《日本人歡迎光臨!》、《美國旅遊指南》、《取悅男人的十大守則》這些書平整的書頁間,夾在老舊磨損的佛經裡,我們裡頭有個是基督教徒,她吃肉,拜跟我們不一樣、有一頭長髮的神,她把相片夾在欽定本聖經的內頁。我們一問她,她比較愛相片裡的男人還是耶穌,她就神祕兮兮微笑著說:「那還用問,當然是他了。」
在船上我們裡頭有幾個身懷見不得人的祕辛,我們下過毒誓絕不讓我們丈夫知曉。我們會去美國的真正原因,也許是想要找尋多年前去美國,如今下落不明的父親。他去懷俄明州的採煤場工作,從此音訊全無。也許是因為我們拋棄了女兒,她的親生父親我們連臉孔都快記不清了—某個待在村裡一個禮拜的流浪說書人;某個前往富士山、深夜落腳借宿的遊方僧。雖知我們雙親會好好照顧她—妳要是留在村子裡,他們警告我們,妳一輩子都別想嫁人—我們還是為只顧自己前途而拋棄她深感愧疚,連續好幾個晚上在船上獨自飲泣,直到一天早上醒來,才把眼淚擦乾,對自己說:「我哭也哭夠了。」然後開始斟酌接下來要怎麼辦。我們上岸時該穿哪件和服。我們該梳怎樣的髮式。一見面的當下要說些什麼。因為我們人已上船,過去都過去了,我們可回不了頭。
在船上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會夜夜夢見我們女兒,直到我們離開人世,夢中的她永遠三歲,宛如我們訣別時眼見的模樣:穿深紅色和服的小個兒,蹲在小水坑的邊緣,癡迷底望著浮在水面上的死蜜蜂。
在船上我們每天吃一樣的飯,每天我們呼吸一樣沉悶的空氣。我們唱一樣的歌兒,為一樣的玩笑大笑,而在風和日麗的清早,我們爬出很難活動的廉價客艙,穿上木屐和輕薄的夏日和服,在甲板上閒逛,不時停下腳步,凝望無邊無際的同一片藍色大海。偶爾一隻飛魚躍到我們腳邊,猛然掉落用力喘氣,我們裡頭的一個—通常會是某個漁人的女兒—會將牠撿起來丟回海中。有時則有成群突然冒出來的海豚,跟在船邊飛躍數小時。一日平靜無風的清早,海面宛如玻璃波紋未起,天空一片蔚藍,有隻鯨魚光滑黝黑的側腹突然從水中升起,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我們全屏氣凝神嘆為觀止。簡直像望向佛眼深處。
在船上我們經常站在甲板數小時讓風吹動長髮,靜觀其他經過的旅客。我們遇到從家鄉旁遮普邦逃到巴拿馬、包著頭巾的錫克教徒。我們遇見因大革命出逃的白俄羅斯貴族。我們看見從香港來,要去祕魯的棉花田上工的中國苦力。我們遇見李.完若維奇王(King Lee Uwanowich)和他遠近馳名的吉普賽樂團,他在墨西哥擁有一座巨大的牧場,傳言他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吉普賽樂團。我們遇見三人成行、被太陽曬得黑黑的德國旅客,一位英俊的西班牙神父,和一位高大臉色紅潤的英國人,名叫查理,他每天午後三點一刻固定在護欄邊出現,他會在甲板上競走數趟。查理坐的是頭等艙,他有著深綠的眼眸,尖銳的鷹鉤鼻,說一口道地的日本話,是我們當中許多人第一次親眼見到的白人。他是大阪一所大學的外語教授,娶了一位日本太太,生了一個兒子,已經去過美國好幾次,對我們七嘴八舌的提問非常有耐心。聽說美國人的體味就像野獸?(查理笑著說:「那,我有嗎?」並且讓我們靠近他聞聞看。)聽說全身都是毛?(「就跟我差不多」,查理邊說邊捲起袖子,好讓我們瞧瞧他手臂。他密密麻麻深棕色的毛髮叫我們不禁毛骨悚然。)他們胸膛也都是毛嗎?(查理臉紅了,說他可不能袒胸讓我們看,我們也都臉紅了,趕忙辯解我們又沒說要看。)大草原還有野蠻的紅番四處出沒嗎?(查理說印第安人都被驅逐了,我們一聽都鬆了一口氣。)美國女人真的不用在丈夫面前卑躬屈膝,大笑時不用摀嘴?(查理凝望地平線上過往的輪船,嘆口氣說:「真可惜,的確是的。」)男女當真臉貼臉跳舞一整夜?(查理解釋說,只限禮拜六晚上。)舞步會很難嗎?(查理說很簡單,第二天晚上,他就趁著月光在甲板上教我們狐步舞,慢,慢,快,快。)舊金山市中心當真比銀座還大?(那當然囉。)美國房子當真比我們的大三倍?(的確是。)每戶人家的客廳真的都有臺鋼琴嗎?(應該說鋼琴相當普遍。)那他覺得我們在那兒會幸福嗎?(查理拿下他的眼鏡,用他可愛的綠眼珠上下打量我們,然後說:「喔一定,一定會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