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抵達終點
晚秋時節,一陣風呼嘯著吹過枯瘠的草原與田野。才一踏出房子,我立即被猛烈的強風給吹到一旁,我得奮力穩住身體,才不會給推倒。莫拉(Mola)也叉開雙腿走路,免得跌倒,風吹進她身上一襲及地的紅袍裡,宛若風帆般揚起,迫使她必須更謹慎地走路以免失衡。「莫拉」是藏語外婆的意思。藏人不習慣記住人的名字,因此,我們家族都直接喚外婆莫拉。我的莫拉是個九十一歲的佛教女尼,依據出家傳統,只見貼著頭皮薄薄一層的雪白短髮,而身上除了紅、橘、黃的顏色外,不穿著其它衣色。莫拉想跟平日一樣繞著房屋「廓拉」(kora)。我們藏人把「在全心的祈禱中繞著神聖之地走動」的舉動稱為「廓拉」,像是一種朝拜儀式,它可以長達幾百公里,也可以只有幾百公尺長。
在這個希臘的帕羅斯島上,當然找不到任何一間佛教寺廟,所以莫拉隨身帶了自己的聖物:一張達賴喇嘛的照片、一張她的上師敦珠法王的照片,還有一尊佛陀,全都裱在金框中。她把它們擺在我們渡假住的古老農舍起居室裡的壁龕上,然後在聖物前插上幾炷香,如此她的旅行小佛壇便大功告成了。對她而言,這是整座島上最神聖的地方,所以她想繞著她的佛壇進行轉經儀式,以順時針方向繞著房屋和庭園走一圈。無奈今天風實在是太過強勁了,使得她不得不進到屋裡來。
我的父母、哥哥、莫拉和我,一起聚在這裡享受短暫的家族度假。我們全家人平時分散在世界各地:伯恩、蘇黎世、洛杉磯、紐約、柏林,如果西藏仍是昔日的西藏,我們本該同住在龐村(Pang),一個位於西藏東南部的偏僻山村裡。我的外祖父母都是佛教僧人,曾住在當地的一間寺廟中,但隨著中國軍隊破壞一間又一間的寺院,搜刮財富,徒留一地瓦礫,他們被迫於一九五九年的冬天踏上流亡之路,直到今天。五十年後的西藏,我的母親和外婆的祖國,仍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所有家族成員都承擔著這份苦痛。
當天稍晚,風勢間歇,天邊一輪火紅的夕陽幾乎已經沈落。莫拉坐在她的農舍佛壇前,開始吟唱。當我和哥哥還是小孩子時,我們常聽莫拉唱歌,可是已經很久沒聽到她的歌聲了。聽起來略為沙啞,卻依舊清澈柔和的嗓音,對我們述說著一個失落遙遠的世界。它述說的是西藏的故事。莫拉輕聲吟唱,如同她還是小女孩一樣,如同她與其他隱居的僧尼一起住在西藏山裡的草棚時一樣。
當時的她會在天邊第一道曙光露出時,開始打坐靜心。而今,莫拉正來到她悠長生命歲月裡的最後一段路程上,她朝著天邊最後一道霞光靜思冥想。她表現得無痛無憂無悲。她全然地身在這裡、活在當下,心無旁鶩地和我們在一起。她知道自己不久後將離我們而去,但她不懼不慌。心情寧靜自在,對塵世毫無眷戀。而我的母親──我的阿瑪拉──以不同的方式表達她的信仰。當莫拉在她的佛壇前點亮油燈,阿瑪拉正朝著我們屋後小丘上那間純白的希臘東正教式教堂走去。在那裡,她會點燃一根蠟燭,留下奉獻並祈願。有時她是獨自一人,有時則會有其他小鎮的居民加入她。人們在此對上帝的虔誠祝禱,一如阿瑪拉用西藏母語對同一位上帝無聲傾訴。莫拉從沒有想過走進另一個宗教的廳堂──她總是帶著她自己的佛壇,不論她身在何處。至於我呢,此時正躺在花園裡的吊床上,懶散地讀書,聽著耳邊的母雞與蟋蟀的叫聲,以及從屋裡傳出莫拉的祈禱。同為一家人的我們,是多麼的不同……。
當我的母親從山丘上的小禮拜堂歸來,莫拉也差不多完成了她的祈禱儀式。我們三人站在外頭,一同目送著太陽隱沒於山巒之中,周遭的景致逐漸與燦爛的星空融合為一。眼前的地景、岩石與天空,與西藏極為相似,這也是我們如此喜愛這裡的理由。莫拉、阿瑪拉和我,默默看著最後的霞光全然隱滅,我感動地幾乎流淚。我感覺到此時此刻,我們彷彿正抵達一趟遠行的終點;一趟我即將開始敘說的長遠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