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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陰影之舞:諾貝爾獎得主艾莉絲•孟若短篇小說集4

出版品牌:木馬文化

作者:艾莉絲•孟若 Alice Munro

譯者:汪芃、黎紫書

ISBN:9789863590194

出版日期:2014-05-28

定價:NT$  300

優惠價:75NT$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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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2013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艾莉絲•孟若初試啼聲處女作

榮獲1968年加拿大總督獎

 

 

1968年,孟若三十七歲。這一年,加拿大女權運動正值高峰、巴黎的年輕人們高喊著反越戰,作家則發表了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幸福陰影之舞》——背景同樣在加拿大南部、純樸的小鎮,當外界陷入騷亂之際,這裡的人們依舊為了尋常的生活在掙扎、苦惱著,想要好好保住自己在商店裡的工作、經營自己的農場,或僅只是把孩子扶養長大——當然,這只是表象,對社會議題的關注就被孟若藏在她的小說裡,比方:

 

〈辦公室〉:一個女人發現她無法在老公和小孩環繞下發揮創作,於是要求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空間;這便在反映當時某些女權的議題。

〈光彩琳琅的房子〉:女主人翁堅持反對她所住的「新」社區對「舊」房屋的勢利驅趕;

與書名同名的短篇〈幸福陰影之舞〉:描述了青少年對於學習的困難的「小」態度。

〈男孩子和女孩子〉裡,小女孩是幫忙父親的左右手,自認比她的小弟「還像個男人」;隨著年紀漸長,女孩卻發現家庭與社會對她的期待和觀感,都與她以為的不一樣。

 

這部處女作為孟若贏得了第一座加拿大總督文學獎。此時,她已是三個女兒的母親。據稱,孟若前後花了15或20年才寫完這部《幸福陰影之舞》。

孟若寫的大部分是女人的故事。在她早期的創作裡,經常著墨於剛進入家庭生活的女孩,為了愛、性、背叛、孩子等苦惱;後期則是在中年危機和瑣碎生活中掙扎的女性——她們都有著慾望或遺憾,有其強大與軟弱之處。《幸福陰影之舞》所收錄的15則短篇小說中,大部分皆由女孩或女人作為主述者,並在生命中某一個重要時刻意識到「性」那強大、混亂的力量,或是性別、兩性關係在她所身處的社會中可以如何複雜——而它們通常以無情地解剖家庭關係的方式呈現。

 

作者簡介 |

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

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艾莉絲.孟若自1968年初出文壇,推出處女作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旋即榮獲象徵加拿大最高榮譽的總督文學獎。她創作超過四十年生涯,出版十四本短篇小說集,及一部長篇小說,至今獲獎無數,包括三座總督文學獎、吉勒文學獎、美國國家書評人獎,及2009年獲頒曼布克國際文學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

 

譯者簡介 |

汪芃

自由譯者,現於師大翻譯所進修。熱愛文學翻譯,譯有《大亨小傳》等書。facebook.com/translatorwangpeng

 

黎紫書(紅晚裝─一九四六 譯者)

原名林寶玲,1971年生,曾獲花蹤馬華小說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及數部短篇小說集、散文集。

 

 

書摘 |

沃克兄弟的牛仔

 

晚飯後,爸爸說:「想不想去看看湖還在不在?」我們便出發,留媽媽在飯廳的燈下縫紉,她要在開學前替我做衣服,為此拆了她的一襲舊套裝和一件舊方格毛料洋裝,而且裁切縫合都得盡量精細,還叫我去站啊轉的無數次,而我總是汗涔涔,給悶熱的毛料弄得發癢,毫不感激。我們把弟弟留在床上,在前陽台末端那小小的玻璃帷幕門廊裡。有時他會跪在床上,臉貼著玻璃,哀哀嚷著:「買甜筒給我吃!」但我總頭也不回地喊:「到時候你已經睡著了。」

 

 

然後我就和爸爸沿著一條不怎麼像樣的破敗長街慢慢走,幾間小小的店家亮著燈,店外人行道上矗立著銀森冰淇淋的招牌。這兒是塔珀鎮,是休倫湖畔的一個老鎮,古老的榖物港口。這條街有些地方楓木成蔭,樹根蔓生得人行道都迸裂鼓起,又如鱷魚般四竄,爬進光禿的庭院。戶外坐著不少人,男人穿著輕鬆的襯衫和汗衫,女人圍著圍裙——這些人我們都不認識,但如果有人準備點頭說聲「晚上很溫暖啊」,爸爸也會點頭招呼回去。小孩都還在玩耍。我也不認識他們,因為媽媽只讓我和弟弟待在自家院子,說弟弟太小不能出去,而我得看著弟弟。看這些孩子的晚間遊戲我並不心酸,因為遊戲本身看上去亂七八糟,不成樣子,小孩子們依著個人的意志分散開,在濃密樹蔭下各成一、兩人的孤島,在沙土裡埋鵝卵石,或用小樹枝寫字,孤獨地玩,就和我成天做的事差不多。

 

 

這會兒我們離開了那些房舍庭院,走過一間窗戶用木板封著的工廠,還有一座木材場,高高的木製大門在夜裡鎖著。接著小鎮就稀疏了,成為一堆散亂的簡陋房舍和小小的廢棄物回收場,人行道也沒了,我們走在沙土小徑上,路旁長滿牛蒡、煮食蕉和各種不起眼的無名雜草。我們走進一塊空地,這其實算公園,因為維持得一點垃圾也沒有,還有一張能坐著看湖的長椅,椅背少了根木條。傍晚湖水通常呈灰色,上方是微陰的天,沒有夕照,地平線晦暗不明,湖岸岩石傳來微弱的沖刷聲響,再過去,也就是往鎮上的方向,有一道沙地,一道滑水道,安全游泳水域的邊界有浮球上下晃著,還有一座不太牢固的救生椅。此外還有一道暗綠色的長條建築,像一條有屋頂的走廊,名叫「長亭」,裡頭有許多農夫農婦,他們在禮拜天穿著一身拘謹的好衣服。這一帶我們熟,以前住登甘農的時候,每個夏天就來這裡三、四次,來休倫湖玩,另外我們也會到碼頭看大船,那些榖船老舊、鏽蝕,搖呀晃的,我們很難想像這些船怎麼駛得出防波堤,更別說開往威廉堡了。

 

 

碼頭邊有流浪漢徘徊,偶爾在這樣的傍晚,他們會漫步穿過漸窄的湖灘,爬上那些男孩子們走出來的曲折模糊的小徑,然後抓著乾樹叢,對爸爸說話,我很怕流浪漢,總驚慌得聽不清他們說什麼,而爸爸就回,他自己手頭也很緊哩。他會說:「我捲根菸給你吧,看你抽不抽。」接著他便小心翼翼將菸草抖落在一張薄透的蝴蝶捲菸紙上,舌頭輕點一下,然後捲起來,遞給流浪漢,對方接了便走開,爸爸再替自己也捲一根,然後點火抽菸。

 

 

爸爸告訴我五大湖如何變成今天的樣子。他說,現在的休倫湖呀,以前全是平地,是一片遼闊的平原,接著冰來了,從北方爬下來,刻出低窪的地形。像這樣——爸爸把手指張開,往我們坐的地上壓,地上硬得像石頭,手指壓不出什麼痕跡,爸爸便說:「嗯,以前的冰冠後面有很大的推力,比我的手強多了。」接著冰回去了,縮回源頭北極,把指頭般的冰條留在它們鑿出的深槽裡,冰融成湖,就成了今天的模樣。跟過往的時間相比,這些湖很新。我努力想像眼前的平原,還有走在上頭的恐龍,但甚至連塔珀鎮出現前、休倫湖畔仍住著印第安人的景象都想像不出。想到我們擁有的時間只占這麼一丁點比例真使我驚駭,但爸爸似乎很平靜看待這件事。就算是爸爸,有時我覺得他對整個世界好自在,像跟這世界一樣老似的,但在世上有生命的時間裡,他活在地球上的時間其實只比我長一點點,他也和我一樣,並未見識過沒有汽車和電燈的時代,這個世紀開始時他還沒出生,而等這世紀結束時,我大概也只剩半條命了——已經很老、很老。我不喜歡想到這些,真希望休倫湖一直就是個湖,始終有著安全水域的浮球,以及防波堤和塔珀鎮的燈光。

 

 

爸爸有份工作,是兜售沃克兄弟的東西。沃克兄弟是一家賣遍鄉下的公司,賣遍偏鄉僻壤——陽光、伯優橋、回轉口等都是爸爸的轄區,但我們以前住的登甘農不是,因為那兒太靠近市區;這點媽媽很慶幸。爸爸賣的東西有咳嗽藥、鐵質補劑、雞眼貼、緩瀉劑、婦女藥、漱口水、洗髮水、藥油、藥膏、調冷飲的檸檬、柳橙和覆盆子濃縮果汁、香草、食用色素、紅茶綠茶、薑和丁香等香料,還有老鼠藥。他有一首推銷歌,裡頭有兩句歌詞:

 

 

擦劑藥油統統有,

雞眼癤子統統除……

 

 

媽媽覺得這不是多有趣的歌,就是小販唱的,而正是,爸爸正是一個到窮鄉僻壤挨家挨戶敲後門的推銷小販。我們家在去年冬天以前都有自己的生意,是經營銀狐牧場。爸爸養銀狐,然後把毛皮賣給做狐皮披肩、大衣和手籠的人。但後來價格掉了,爸爸撐著,期望隔年價格好些,但價格又跌,他再撐一年,然後又是一年,最後撐不下了,我們欠飼料公司一屁股債。這些我聽媽媽向歐利芬太太解釋過好幾次;附近鄰居裡,媽媽只肯跟她說話。(歐利芬太太也是落魄下來的人,她是老師,但嫁了個工友。)媽媽說,我們把手上一切全投進去了,最後兩手空空。這幾年來許多人都能說一樣的話,但媽媽無暇理會舉國的困境,只能顧及我們自己的。命運把我們趕進一條貧民街(儘管我們之前也算窮,但這是兩種不同的境界),而在媽媽心裡,唯一的面對方式就是抱著尊嚴,咬著牙,絕不釋懷。有爪腳浴缸和沖水馬桶的浴室無法撫慰她,自來水、家門前的人行道、罐裝牛奶等都沒用,甚至附近的兩家電影院、金星餐廳和伍爾沃斯連鎖超市也沒用。那家伍爾沃斯好棒,吹著風扇的角落有真的鳥兒在唱歌,還有小魚,小得像指甲片,亮得像月亮似的,在綠色的魚缸裡游來游去。但這些媽媽都不看在眼裡。

 

 

她經常在下午時走到西蒙雜貨店採買,也帶著我去幫她拎東西。她會穿一件上好洋裝,海軍藍,綴有小花,質地薄透,底下再穿一件海軍藍的襯裙,另外搭配一頂白色草帽,斜斜地戴,以及我才剛在後門台階拿報紙抹淨的白鞋。我則頂著一頭剛弄好、溼漉漉的長捲髮,幸好空氣乾燥,捲髮很快便會鬆開,此外頭頂還要綁一枚僵硬的大蝴蝶結,這和晚餐後跟爸爸出門完全不同。我們才走過一、兩戶人家,我便感覺我倆成了笑柄,連人行道上粉筆寫的髒字都在恥笑我們。媽媽似乎渾然不覺,走起路來像出門購物的貴婦般安詳,真真像個貴婦出門購物,經過街上主婦,她們都穿著沒腰帶的寬鬆洋裝,腋下縫線也破了;而媽媽領著我,她的創造物,這糟透的捲髮、招搖的蝴蝶結、抹淨的膝蓋和白襪子——我根本不想要這些。她當眾喚我時,我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討厭,那聲音多高亢驕傲,唱歌似的,刻意裝得不同於這條街上其他母親的聲音。

 

 

媽媽有時會買塊冰淇淋回家讓大家享受一下——那種淺顏色的那不勒斯三色冰淇淋。而因為家裡沒冰箱,我們一回家就叫醒弟弟,一起在飯廳吃起來;飯廳正對著隔壁戶的牆,總是昏暗的。我輕輕地挖冰,把巧克力口味留到最後,希望等弟弟的盤子空了我的還能剩下些。然後媽媽就會設法模仿我們從前在登甘農的談話,回到最早、最悠閒的時光,那時弟弟還沒出生,有時媽媽會煮茶給我喝,放一點點茶和很多奶,用的是跟她一樣的杯子,我們會坐在屋外台階上喝,面對著抽水機、那株丁香樹,還有後頭的銀狐圈。媽媽總忍不住要提起那些日子。「妳還記得我們以前讓妳坐小雪橇,然後讓老大拉妳嗎?」(老大是我們家的狗,搬家時沒法帶走,只得留給鄰居養。)「妳還記得妳以前的沙坑嗎,在廚房外面呀?」我經常假裝忘了,因為不想陷入同情或其他不必要的情緒。

 

 

媽媽犯頭疼,常得躺下休息,她會躺在弟弟那狹窄的床上,小小的玻璃門廊上有濃蔭遮頂。她說:「我看著上面的樹,感覺好像回到家一樣。」

 

 

爸爸對她說:「妳需要的呀,是呼吸新鮮空氣,到鄉下兜兜風。」他的意思是他去賣沃克兄弟藥品時,她可以跟著去。

 

 

媽媽心裡的「去鄉下兜風」可不是那樣。

 

 

「那我可以去嗎?」

 

 

「妳可能要留在家幫媽媽試衣服。」

 

 

「我今天下午不會縫衣服。」媽媽說。

 

 

「那我就帶她去。我兩個都帶去,讓妳休息一下。」

 

 

我們兩個是怎樣讓人累啦?算了,我還是很歡喜,乖乖去找弟弟,帶他去上廁所再帶他上車。我們的膝蓋都沒擦,我的頭髮也沒上捲。爸爸把那兩只裝滿瓶罐、沉甸甸的棕色行李箱從家裡拿出來放到後座;他穿著在陽光下亮晃晃的白襯衫,繫著領帶,下半身是他那套夏天西裝的淺色長褲(他另一套西裝是黑色的,喪禮穿,原本是我過世叔叔的),頭上則帶著奶油色的草帽,這是他的推銷員裝扮,襯衫口袋還夾了幾枝鉛筆。他又走回家裡,或許是跟媽媽說再見,再問一次她要不要來,而媽媽說:「不用,不用,謝啦,我在這裡閉著眼睛躺著比較舒服。」接著我們就把車倒出車道,冒險的希望升起,一點小小的希望,讓人跨過阻礙駛向大街,熱空氣動了起來,成了微風,爸爸抄他知道的近路駛離市區,兩旁的房舍越來越陌生。然而整個下午等著我們的,除了破敗農家庭院裡的暑熱,或者停在鄉間小店買三支甜筒和汽水,以及聽爸爸唱唱歌,又還有什麼呢?他給自己亂編了首曲子,曲名叫〈沃克兄弟牛仔〉,是這樣起頭的:

 

 

老奈德,死掉了,

 

 

換成我,來賣藥……

 

 

老奈德是誰呢?當然就是在爸爸之前的推銷員,而他顯然真死了;不過爸爸的歌聲苦中帶樂,使得老奈德的死變得有些荒謬,彷彿一樁詼諧的慘事。「多希望回到格蘭德河畔,踩進那暗沉沉的沙──」爸爸開車時幾乎一直唱著歌,即便是現在,我們快開出塔珀鎮,過橋後急轉彎到公路上,他嘴裡仍哼著,自己喃喃唱著不成調的音,其實是在蹓嗓子,準備哼出個旋律,因為我們在公路上經過浸信會營地,就是那聖經夏令營的時候,他開始放聲高唱:

 

 

浸信會教友在哪裡,浸信會教友在哪裡,

 

 

他們現在在哪裡?

 

 

在水裡呀在水裡,都在休倫湖水裡,

 

 

浸了罪,洗了禮。

 

 

 

弟弟信了字面上的意思,就跪起來,直往湖裡瞧,然後指責地說:「沒看到浸信會教友啊?」爸爸回答:「我也沒看到呀兒子,爸爸說啦,他們是在水裡。」

出了公路後就沒柏油路了,塵土飛揚,我們只得把車窗搖起來。四周土地平坦乾枯,空無一物,農場後的樹叢提供了遮蔭,幽黑的松樹蔭,像一個個沒人到得了的池子。我們顛簸著駛進一條長巷,巷尾是一棟沒上漆的農舍,屋前的草沒修剪,直長到大門前,綠色百頁窗是放下的,而樓上還有一道門朝半空中開啟,還有什麼景象比這更荒涼死寂呢?許多房子都有這樣的門,我一直搞不清為什麼。我問爸爸,他說那是給夢遊的人走的。什麼?嗯,就是如果有人夢遊,又想出去外面的話呀。我很不高興,因為到這個時候才發覺爸爸在說笑,他老這樣。但弟弟直板板地說:「那樣他們會把脖子摔斷。」

 

 

一九三○年代。這樣的農舍,這樣的午後,對我而言就屬於那個年代,還有爸爸的帽子、鮮豔的寬領帶,以及我們那輛有著寬寬側踏板的車(是一輛早過了盛年的埃塞克斯車)。一些農家庭院裡都停著類似的汽車,許多比較舊,但灰塵可沒比我們的車多;有些已經不開了,車門拆掉,座椅也拔下來放在門廊坐。四下不見動物,雞和家畜都沒,只有狗,狗兒躺在涼蔭下做白日夢,精瘦的身軀起伏急促。爸爸開了車門,狗兒便站起身,爸爸只得對牠們說話:「狗狗乖,好孩子,乖狗狗。」牠們便平靜下來,回到遮蔭處。爸爸確實懂得讓動物靜下來,畢竟他可用鉗子夾過驚慌失措的銀狐的脖子。對狗是一種安撫聲,喊門時又是另一種活潑歡快的聲音:「哈囉,太太,我是沃克兄弟的人啦,您今天有沒有缺什麼?」門打開,爸爸便消失在視線中。爸爸不准我們跟,甚至連下車也不准,我們只能等,想像爸爸在說什麼。爸爸有時為了逗媽媽笑,還會假裝自己在農家廚房裡的模樣,把他的樣品包打開。「太太,那您有寄生生物的麻煩嗎,我是說您小朋友的頭皮,那些噁心的小東西呀?我們不好意思說出名字,就像你們這麼好的人家頭上也難免要長那東西,光用肥皂沒效果,煤油又不好聞,但您看我這有──」或者是「我說實在的,像我這樣整天開車整天坐著,我真的知道這些藥多有效,天然的緩解效果,老人家難免有這些症狀,老了沒活動了嘛──老太婆,那妳呢?」說著便在媽媽眼前揮舞著一盒隱形的藥錠,媽媽這才不情願地笑出聲。我說:「爸爸沒有真的這樣說吧?」媽媽說當然沒有囉,爸爸這麼紳士的人。

 

 

接著是更多的農家庭院、老車、抽水機、狗兒,放眼望去盡是灰色的榖倉、日益坍塌的棚屋和不轉的風車。男人們不知是否到田野和牧場幹活了,四處不見一個,小孩子也在遠方,或許循著枯竭的溪床走,或許去找黑莓,也或許躲在屋裡,正透過百頁窗的縫隙偷瞧我們。汽車座椅被我們的汗水沾得溼滑,我問弟弟敢不敢去按汽車喇叭,其實是我自己想按又怕挨罵;但弟弟沒那麼好騙。我們又玩「找找看」遊戲,但四周沒幾種顏色可找,倉棚、廁所和屋舍是灰色,庭院田野是咖啡色,狗兒是黑色或咖啡色,鏽蝕的車有五顏六色的斑塊,我努力在裡頭找紫色和綠色,也盯著門板,找些老舊掉漆的地方,栗色或黃色的;可惜我們不能玩找字母,因為弟弟還不會拼字。反正遊戲很快就玩不下去了,弟弟說我選的顏色不公平,總吵著要再一次機會。

後來有戶人家沒開門,不過院子裡還停著車,爸爸便敲門又吹口哨,喊著:「哈囉!我是沃克兄弟的人!」但四下靜默,沒人應聲。這棟房子前面沒有門廊,只有一塊光禿禿的水泥斜坡,爸爸就站在上面。他轉身,目光梭巡榖倉場;榖倉裡沒堆乾草榖物,因為還能看到後方的天空。爸爸終於彎腰拎藥箱,這時樓上開了一道窗,窗台上出現一個白色盆子,盆子翻了翻,裡頭的東西順著外牆噴濺下來。窗台不在爸爸正上方,所以只有一點點灑到他身上。他拿起藥箱,不慌不忙,走回車子這裡,不再吹口哨。「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我對弟弟說,「那是尿尿。」弟弟笑個沒完。

 

 

爸爸在發動前先捲了根菸抽。那道窗砰地關上,百頁窗拉了下來,我們從頭到尾沒看見人的手或臉。「尿尿──尿尿,」弟弟興高采烈地呼道,「有人倒尿尿!」爸爸說:「不要告訴媽媽,她一定不懂好笑在哪。」弟弟問:「你的歌裡有這個嗎?」爸爸說沒有,但他會試著編進去。

 

 

不久後我就發現我們不再拐進巷子裡了,但似乎也沒往家的方向開。我問爸爸:「我們要去陽光嗎?」爸爸回答:「不是唷,小姐。」「那這裡還是你的轄區嗎?」他搖頭。弟弟欣喜地說:「我們開得好快噢。」確實,我們蹦跳著開過一個個乾涸的水坑,藥箱裡的瓶瓶罐罐撞得哐啷響,發出充滿希望的汩汩聲。

來到另一條巷子,另一棟房子,一樣沒油漆,在陽光下乾得成了銀色。

 

 

「我們不是不在你的轄區了嗎?」

 

 

「對呀。」

 

 

「那我們來這裡幹嘛?」

 

 

「等下就知道了。」

 

 

屋前有位矮壯婦人,正把草地上漂白和曬乾了的衣服收起來。車停下後,婦人費力凝視片刻,又彎腰撿了一兩條毛巾,和其他衣物一起夾在腋下,這才走過來問:「你們迷路嗎?」她的語氣平板,不殷勤,也不兇。

 

 

爸爸不慌不忙下車。「沒啦,我是沃克兄弟的人。」

 

 

「來我們這邊賣沃克兄弟東西的人是喬治.高利,而且他上禮拜才來過。啊,老天爺──」她尖聲說:「是你呀」。

 

 

「是我呀,我早上還照過鏡子。」爸爸回答。婦人把毛巾捧到胸口,緊緊抱住,擋在肚子前,彷彿肚子疼似的。「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你,而且還說你是沃克兄弟的人。」

 

 

「不好意思啦,妳在等的是喬治.高利。」爸爸低姿態地說。

 

 

「你看看我,我本來要打掃雞舍呢,不是藉口啦,真的,我平常不會穿成這樣。」她戴著農夫草帽,細針般的陽光穿透草帽,在她臉上晃動,此外還穿著寬鬆骯髒的印花罩衫和運動鞋。「車上那兩個是誰呀,班恩?該不會是你的小孩吧?」

 

 

「很棒吧,就是啊沒錯。」爸爸回答,然後報了我們的名字和年紀。「來啊,你們可以下車了,這位是娜拉──柯若寧小姐。娜拉,我要問呀,妳現在還是小姐,還是柴房裡藏了個老公啦?」

 

 

「班恩,我就算有老公也不會把他藏在那裡啊。」她說著,兩人都笑了,她笑得很突然,而且似乎帶著怒氣。「你一定覺得我除了穿得像流浪漢,還很沒禮貌。」她說。「進來躲太陽吧,屋裡涼。」

 

 

我們穿過院子(「不好意思啦,帶你們走這邊,但前門從爸爸喪禮後應該就沒開過了,我怕鉸鏈會斷掉」),接著走上門廊台階,進到廚房,裡頭果真涼爽,挑高的天花板,想當然關著的百葉窗,一個簡單、乾淨、敝舊的空間,有磨損、上過蠟的亞麻油地氈、天竺葵盆栽、一個飲用水桶和長柄杓,還有一張圓桌,上頭鋪著的油布抹得乾乾淨淨。然而雖然乾淨,四處都擦抹過,卻隱約能聞到一點酸味,不知是洗碗布,或那錫製長柄杓,或者油布,或是那老太太身上的味道──因為鐘架下的安樂椅坐著一位老太太。她把頭微微撇向我們,開口問道:「娜拉,有客人嗎?」

 

 

「她瞎了。」娜拉以急促的語氣向爸爸解釋,接著說:「媽,妳一定猜不到是誰來,妳聽他的聲音。」

 

 

爸爸走到她椅子前,彎下身子,以期待的口吻說:「柯若寧太太,午安啊。」

「班恩.卓登。」老太太的語氣一點也不驚訝,她說:「你幾百年沒來看我們囉,是出國了嗎?」

 

 

爸爸和娜拉四目相接。

 

 

「他結婚啦,媽媽,」娜拉的語氣開朗中透著尖銳,「結婚而且有兩個小孩囉,都來了。」她拉我們向前,讓我倆摸摸老太太枯槁冰冷的手,然後介紹我們的名字。瞎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近看瞎子,她眼睛閉著,眼瞼塌陷,看不出眼球的形狀,只有兩個窟窿,其中一個淌下一滴銀色的液體,或者是藥水,或者是一滴神奇的眼淚。

 

 

「我去換件像樣的衣服,」娜拉說,「你跟媽媽聊聊吧,她難得有這種機會,我們很少有客人,對不對媽媽?」

 

 

「很少人會到這裡來,」老太太平靜地說,「以前那些人,那些老鄰居呀,有的都搬走囉。」

 

 

「到處都是這樣。」爸爸應道。

 

 

「那你太太呢?」

 

 

「在家,她不大喜歡熱天,她人會不舒服。」

 

 

「嗯。」這是鄉下人和老一輩的習慣,說「嗯」其實意思是「是嗎?」,但多了點禮貌和關切。

 

 

娜拉回來了,她在走廊裡走下樓梯時,粗跟鞋重重踩在階梯上,而身上的洋裝花團錦簇,比我媽所有衣裳都要花,棕底綠黃花的飄飄薄綢材質,兩條臂膀裸著,手臂很肉,而放眼所及每吋肌膚都覆滿麻疹似的深黑雀斑。她的一頭短黑髮粗而捲,牙齒潔白強健。「我第一次知道罌粟花有綠色的。」爸爸看著她的洋裝說。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娜拉回道。她走動時飄送著古龍水的氣息,從很遠都能聞到,而說話也搭配一身裝束,變得更善交際、更年輕了。「而且這也不是罌粟,只是一般的花而已。你去打些冷水來吧,我弄飲料給小朋友喝。」她從櫥櫃取下一罐沃克兄弟的柳橙糖漿。

 

 

「還有你說你賣沃克兄弟的東西!」

 

 

「沒騙妳,娜拉,不信妳去看我車上的樣品包。我的轄區就是這裡以南。」

 

 

「沃克兄弟?真的假的?你在幫沃克兄弟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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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細資料 |

書籍代號:0ECL0082

商品條碼EAN:9789863590194

ISBN:9789863590194

印刷:套色

頁數:272

裝訂:平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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