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一) 伊能嘉矩的臺灣研究及其當代意義(摘錄)】

文╱吳密察(國史館館長)


伊能嘉矩來到臺灣之後,隨即於臺北附近進行人類學的田野調查,並將他的調查結果,幾乎是以每個月一回的頻率以「臺灣通信」的題目發表於《東京人類學會雜誌》。這個「臺灣通信」專欄,目前可以確認的有二十八回,連載時間從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到一八九九年一月,長達三年又兩個月。「臺灣通信」的內容絕大部分是伊能嘉矩在臺北近郊及臺灣東北角基隆、宜蘭一帶的田野調查所得。當然,也有一部分是匯報了田代安定這類人類學同好的調查所得。

此時伊能嘉矩的田野調查特別集中於非漢人的「熟番」。「熟番」是清帝國管治之下的臺灣原住民,相對於「熟番」,清帝國將非管治區內的臺灣原住民稱為「生番」。因此,「熟番」、「生番」未必是民族的區分,而是清帝國的「身分」區分。一般來說,「熟番」居住於平原地區,也成為漢民族移入後首先邂逅的原住民,因此受到漢民族的壓迫、固有文化的流失也相對嚴重,到了十九世紀末已經大幅度地流失了他們的土地,也流失了包括語言、習俗等傳統文化。十九世紀八○年代來到臺灣的西洋傳教士,便經常感嘆這些Formosan(傳教士的紀錄裡這樣稱呼這些人;相對地,以Chinese稱呼漢人)的悲慘境遇。也就是說,伊能嘉矩在這些臺灣平原地區的原住民族之黃昏年代,來到了臺灣並為他們做出了珍貴的調查紀錄。

伊能嘉矩雖然有志於人類學調查,但他在臺的正式身分是總督府雇員,因此不可能長時間地赴田野做實地調查。目前可以確認的,伊能嘉矩有五次時間比較集中而長期的田野調查,大多是帶著總督府的任務而進行的。這五次田調查分別是:

(1)一八九六年七月至一八九七年四月間,斷續地在臺灣北部進行平埔調查。
(2)一八九六年十月起在宜蘭進行調查,總共二十四日。
(3)一八九七年五月至十一月,進行臺灣全島的原住民調查,總共一百九十二日。
(4)一九○○年七月至九月,在臺灣南部做原住民調查。
(5)一九○○年十二月至一九○一年一月,在澎湖島進行調查。

(1)、(2)的調查成果,伊能嘉矩將它們刊載於《東京人類學雜誌》,也就是前述的「臺灣通信」的大部分。(3)伊能嘉矩留下來了名為《巡臺日乘》的日記。(4)伊能嘉矩留下來了名為《南遊日乘》的調查日記。(5)伊能嘉矩留下來了名為《澎湖踏查》的調查日記。

伊能嘉矩於一八九七年五月至十一月應總督府學務部的指派,與粟野傳之丞進行了「蕃人教育設施準備ニ關スル調查」,日程總計一百九十二日,幾乎環繞臺灣島一周。此次調查伊能嘉矩留下來了調查日記《巡臺日乘》,並在調查之後於一八九九年一月提出復命書。這個向總督府提出的復命書原本,目前並未能得見,但在大約一年之後的一九○○年三月,伊能嘉矩在此次調查復命書的基礎上參照傳統的漢文史料加以補充,出版了臺灣人類學史上的經典著作《臺灣蕃人事情》。

一八九七年這次長達半年的臺灣全島巡迴踏查,應該是伊能嘉矩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類學田野調查,也奠定了他總體的臺灣原住民知識體系。一八九八年起,他陸續發表了幾篇可以算是他對於臺灣原住民知識的概括性重要文章,並且因為臺灣總督府行政改革的原因,他暫時解除了總督府的職位而於該年十二月回到了日本內地。回到日本內地的伊能嘉矩,接受東京帝國大學理科大學人類學教室委託擔任將在法國巴黎舉行的萬國博覽會「臺灣の番人」展示的企劃人。同時他也利用此機會,在坪井教授主持的東京私立史學館進修人類學。在東京的期間,伊能嘉矩以他在此之前的臺灣田野調查配合他的人類學知識,構思了他龐大的研究體系。除此之外,他也在東京出版了《臺灣在世界中的位置》。但是最重要的是他將一八九七年全島調查的復命書,參照傳統的漢文史料加以補充,而於一九○○年出版了上述的名著《臺灣蕃人事情》。

一八九九年十二月,伊能嘉矩在回去日本一年之後,再度來到臺灣。這次伊能嘉矩是以總督府文書課兼殖產課雇員的身分,再度任職於總督府。此時總督府派給伊能嘉矩的幾項與調查有關的任務是調查基隆外海的無人小島彭佳嶼、赴臺南蒐集編纂地理、歷史教科書的資料、出差赴澎湖島。這些調查的目的,顯然與伊能嘉矩夙來的臺灣原住民人類學調查不同,其調查對象也轉向漢人社會和歷史。原本有志於成為人類學者的伊能嘉矩,就因為總督府給予的任務轉而向成為歷史學者的方向傾斜了。

伊能嘉矩此時已經是公認的臺灣原住民與臺灣歷史的專家,因此一九○三年大阪第五回內國勸業博覽會的臺灣館展示,就由他企劃。他在這個展覽中將臺灣原住民做了一個可視性的種族展示。

一九○四年伊能嘉矩出版了清帝國理番史的巨著《臺灣蕃政志》。這部著作可以說是伊能嘉矩在當時的平埔族人類學調查之基礎上,回溯梳理清帝國二百年來的熟蕃統治史,是關於臺灣理蕃史的開山之作,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一九○四年,伊能嘉矩改任總督府警察本署囑託。當時是總督府已經掌握了臺灣平原地區的治安,逐漸往山地,也就是「生蕃」的生息地域進出的時代。警察本署則是山地、蕃人統治的專責機關。伊能嘉矩此時的工作是被委託編纂《理番沿革誌》,其成果即為後來於一九一一年出版的《臺灣總督府理蕃誌稿 第一編》。此書將一八九五年至一九一○年的十五年間,總督府的理蕃施政做了編年體的記述。即使到了今日,此書都還是此一領域的入門必讀書。

其後,伊能嘉矩斷斷續續地擔任總督府文書課、蕃務課,或者是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的囑託,但其在臺灣之時間也相對地減少了。甚至一九○七年十月接受總督府警察本署之囑託職務時,已經註明「在鄉勤務」,也就是並不需居住臺灣工作,顯示伊能嘉矩已經將其生活場所,移轉回日本內地了。一九○八年二月,伊能回到了故鄉遠野。以後只有幾次短期渡臺的機會。

回到鄉里遠野的伊能嘉矩,於一九○八年五月獲得坪井教授的推薦,參與吉田東伍博士主持的《大日本地名辭書》臺灣篇的撰寫工作。伊能嘉矩透過這個機會,將他歷年來所蒐集的龐大史料根據地名加以分別彙編,於一九○九年二月完成了一部以地名為索引的臺灣各地的地方史。一九○九年二月,伊能嘉矩致書曾經擔任臺灣總督的乃木希典學習院院長,表示自己正在編寫《臺灣全志》。一九二二年,臺灣總督府設立史料編纂委員會,企圖以三年為期調查臺灣史料、編纂臺灣史,伊能嘉矩也被敦聘為委員。一九二五年九月三十日,伊能嘉矩結束了他的一生,留下了一部多達五十四冊的《臺灣全史》遺稿。這份遺稿應該就是他應總督府史料編纂委員會委託所執筆的成果之一。後來這份遺稿在其故舊、門生奔走之下,於一九二八年出版為《臺灣文化志》。日本學者福田德三在此書出版之際所寫的序文,推賞這部《臺灣文化志》在某意義上,就是一部關於清代臺灣史的文化性百科全書(cyclopedia)、年鑑(almanac),也是檔案(arch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