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綠羅裙
雲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聲「陵哥哥」,配著一個明媚如人間四月天的笑顏,
從未被人如此喚過的趙陵,只覺慣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線陽光。
萬里荒漠,如火驕陽。
金子般燦爛的黃色,充盈在天地間。
人世間最受尊寵的顏色,在這裡卻是死亡的歡笑聲。刺眼陽光下點點反射的白光,那是動物的殘骸,或者人的屍骨。
***
樓蘭城外的白龍堆沙漠以龍捲風和變幻莫定的地形聞名。沒有熟悉的樓蘭嚮導引路,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能活著走出這片大漠。
連綿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數十人正在死亡邊緣掙扎。
七天前,他們的樓蘭嚮導背叛了他們,利用一場突來的沙暴,趁亂扔下了這幫漢人。
一行人,武功體力都不弱,但在殘酷的自然面前,卻如螻蟻一般渺小。如果再尋不到水源,他們就會永久地留在這裡,變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個。
***
趙破奴搖了搖水囊,這是最後的幾口水了。他將水囊捧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少年的視線從他已經爆裂的唇上一掃而過,淡淡說:「你喝了這幾口水。」
趙破奴剛要說話,少年又低低補了句,「這是我的命令。」
眾人都只當少年是趙破奴的親戚,趙破奴藉勘查西域的機會帶出來歷練一番,只有趙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著什麼。
趙破奴拿回了水囊,卻沒有喝,把水囊別回腰間。心中只一個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著帶出沙漠,即使用他們所有人的鮮血為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這麼多人中,只有你最熟悉沙漠,我們能否活下去的關鍵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維持住你的清醒頭腦,想法子帶我們走出沙漠。即使我們都要死,你也應該是最後一個。」少年雖然說著事關生死的話語,語氣卻好像事不關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饑餓、乾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志早已垮掉,面上滿是晦敗的絕望,可這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雖然也是嘴唇乾裂,面容憔悴,神色卻是清冷淡然。
太陽毫不留情地蒸烤著大地,蒸烤著他們的身體。
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蒸發。
每一粒金黃沙子都跳著死神的舞蹈,歡迎著他們的到來。
***
走在最前面的趙破奴忽地做了個停下的手勢,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
少年看到趙破奴側耳傾聽的樣子,也凝神去聽。
「叮咚、叮咚……」
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幾個人驚喜地大叫起來,「駝鈴聲!是駝鈴聲!」
從死亡的陰影中看到一線生的希望,這個好像還遠在天際的鈴鐺聲不啻是天籟之音。
少年卻依舊面色清冷,面臨死亡時,他沒有黯然絕望,有生的希望時,他也沒有喜悅興奮,透著一切都事不關己的淡漠。
趙破奴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安靜,「鈴聲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駱駝隊,不應該聲音這麼單薄,聽著好像只有一匹駱駝,可有幾個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處西域,來人是友是敵還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著駝鈴聲,大漠的盡頭,在火一般燃燒的金黃色中,冉冉飄起一團綠影。
七天未見綠色的人,頓生親切感,少年也不禁覺得乾渴淡了幾分。
待近了時,眾人才看清一匹小小的雪白駱駝上側坐著一個小小的人,不過七八歲年紀,一身綠衫,笑靨如花。
眾人撐著脖子往後看,卻再見不到任何人。
一匹神俊異常的駱駝,一個精靈可愛的女孩,眾人只覺詭異,剎那間想起許多荒誕的西域傳說,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著向他們招了招手,「我娘讓我來帶你們出沙漠。」
趙破奴問:「妳娘是誰?就妳一個嗎?」
小女孩詫異地說:「我娘就是我娘呀!怎麼就我一個呢?」拍了拍駱駝,「我有鈴鐺,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後,「還有雪狼,娘吩咐牠保護我。」
眾人這才發現小駱駝身後還隨著一頭通體銀白的狼,渾身散發著矜持與高貴的氣息。
不怕狼的駱駝?不吃駱駝的狼?
「還有……」眾人驚詫未完,小女孩又從衣領內掏出一個小竹哨嗚嗚吹了兩聲,仰頭望著天上兩隻隨笛聲落下的鵰說:「還有小謙和小淘,這是爹爹給我找的朋友。」
兩隻白鵰還不大,但展翅間已露天空霸主的威嚴。
一隻落在了駱駝背上,一隻卻想落到狼頭上,狼警告地嗚叫了一聲,伸爪欲撲,鵰兒悻悻地飛起,卻還不甘心地伺機盤旋著。
小女孩笑說:「小淘,不要逗雪姐姐了,就在鈴鐺背上休息一下吧!」
眾人看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玩,也明白過來為何小女孩能找到他們。
趙破奴身子一震,心內驟然間翻江倒海,他一面細細打量著女孩,一面問:「妳娘姓什麼?妳爹爹姓什麼?妳叫什麼名字?妳娘為何命妳帶我們出沙漠?」
「哎呀!大叔叔,娘親就是娘親呀!我叫雲歌,我娘說有位趙叔叔對她有恩,就讓我來領路了。你們走不走呢?還要兩天才能出沙漠呢!」
雲歌側坐在駱駝上,說話時,兩隻腳一盪一盪。
一雙蔥綠的鞋子,鞋面上各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一隻鞋她倒是規規矩矩地穿著,一隻鞋卻是半趿著,露著一截雪白的纖足,隨著她一盪一盪,在綠羅裙間若隱若現。
雲歌看到少年望著她的腳看,因為還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
少年卻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只是因為美麗而欣賞的無意之舉,被雲歌一笑,臉卻不禁紅起來,匆匆移開了視線,身上不合年齡的清冷漠然淡了幾分。
趙破奴看不出來這個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還是故意相瞞,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名堂來,只能作罷。一對鵰兒的名字觸動了往事,心中傷痛難說,雖知道萬分不可能,可還是隱隱盼著自己的胡思亂想是真,「我就姓趙,雲歌兒,那就煩勞妳領路了。」
雲歌跳下駱駝,笑向趙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禮,「趙叔叔,雲歌代娘親給您問安。」又指著駱駝背上掛著的一排水囊,「這是給趙叔叔的。」
眾人未等她語落,已經齊聲歡呼,一掃先前的沉鬱,笑鬧道:「趙爺,就知道您是我們的救星。」
趙破奴解下一個水囊正要給少年送去,卻發現雲歌已經拿了自己的水囊給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恍似沒有聽到雲歌的問題,沉默地接過水囊,沉默地喝著水。
其他人都一連聲地對雲歌道謝,少年卻沒有一聲謝謝,甚至一個表示謝意的眼神都沒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雲歌倒是一點都不見怪,背著雙手,仰著腦袋,笑咪咪地看著少年。
少年將水囊遞回給雲歌時,望見她彎彎如月牙的眼睛,終於淡淡說:「趙陵。」
雲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聲「陵哥哥」,配著一個明媚如人間四月天的笑顏,從未被人如此喚過的趙陵只覺慣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線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