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專頁: 被遺忘的年代:尋找兩個譚家與一個女間諜
我的父親有兩個太太,一個是我的母親,一個是一九四五年因有日本間諜之嫌,遭逮捕審判的義大利女爵貝安加。
我沒見過貝安加。直到一九九三年,我與貝安加因緣際會在紐約相認,失散近五十年的東西方譚家終能團圓。
我從沒想過,我會有機會重新瞭解我父母的時代,以及這個轟動一時的義籍女諜案的真相。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戰剛落幕,年輕貌美的義大利女伯爵貝安加在廣州遭捕,罪名是「協助日本之外籍嫌疑犯」。這個轟動一時的女間諜是新一軍上校譚展超的元配,新一軍軍長孫立人還特別寫公函設法營救,說明貝安加「尚屬善良」。被宣判無罪的貝安加,以為譚展超在國共內戰中已陣亡於哈爾濱,黯然帶著四個小孩返歐,且將在中國的經歷寫成《鴉片茶》,成為賣出十幾國版權的暢銷書。隨著國府在中國節節敗退,一九四八年,譚展超帶著第二個太太何懿嫻與兒女來臺,從此東西方譚家離散近五十年,直到一九九三年一月,東半球的譚家孩子譚雄飛、譚愛梅才在紐約見到了貝安加,九個月後,貝安加辭世。
這本書是由東半球譚家的譚雄飛、譚愛梅合寫,不僅爬梳其父親譚展超參與的滇緬戰役、國共內戰,來臺後的整軍練兵,以及後來受到牽連的孫立人兵變案,更詳細描述一九九三年與貝安加談話的內容,到羅馬尋訪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以及取得廣東省檔案館所藏《貝安加漢奸審判案》檔案,試圖拼湊女諜案的真相。這是譚家兄妹第一次深刻發現,自己以為的平凡家族,原來糾纏著許多動盪的民國史事件,正如譚愛梅在書中最後寫道,
東西半球兩個譚家的子女都是戰爭的兒女。玲瓏格(Lylongo)和強納生(Jonathan)在義大利都靈出生時,父親在那裡的陸軍大學就讀,尤拉(Yula)出生在父親練兵的貴州都勻,阿洛瑪(Aloma)出生在日本占領下的上海,強尼(Johnny)出生在日本投降後的廣州。我姐姐友梅出生在昆明,我哥哥雄飛出生在廣州,我出生在瀋陽。這些都是戰爭和內戰的足跡。
一九五○年韓戰爆發,美國總統杜魯門下令第七艦隊巡弋臺灣海峽,這對不久前在臺灣「復行視事」的蔣介石來說,不啻吃下一顆定心丸。接著孫立人的厄運就開始了。一九五四年美臺簽訂「共同防禦條約」。從美國的戰略利益來看,只要蔣介石能守住太平洋圍堵共產中國防線上這艘不沉的航空母艦,美國也願意容忍蔣的獨裁統治。已升任陸軍總司令的孫立人突然被蔣下令解職,調任無實權的總統府參軍長,原職由黃杰接替。第二年孫就以涉嫌「兵變」事件被革除參軍長職位,他的罪名是「包庇匪諜」和縱容部屬「武裝叛亂」,從此受到軟禁。
這個打擊,對孫立人的部屬來說,直如晴天霹靂,父親也因此受到株連,軍階被降了兩級,從少將變成中校。他不但不能再帶兵,而且部隊完全被肢解,昔日袍澤被編入不同的部隊中。長官被整肅,改變的不只是一個人和他的家屬,連部屬的職業生涯也都因此而改變。以前與父親往來的軍中朋友,有的被調職到遠地,有的轉業去學校教書。大家逐漸疏遠了,包括我們當時的玩伴。青島街也變得冷清。
他繼續看下去,才發現貝安加原來是義大利貴族出身,母親是麥迪奇(Medicis)世襲家族,有女爵的封號,小時候她和義大利強人墨索里尼的小兒子維托里奧(Vittorio Mussolini)玩在一起。
十五歲那年,貝安加在她母親招待她表哥軍校同學的舞會上,遇見了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國學生Tam Gian Ciau(譚展超三字的廣東拼音),兩人一見鍾情。一個星期後,Tam就手持玫瑰,登門拜訪,兩人迅速墜入情網。臨走時,Tam向她母親致敬,還請求女伯爵答應將女兒嫁給他。然而貝安加當時只有十五歲,對方又是中國人,在法西斯種族主義的社會,這樣的戀情是不能見容的,所以她的父母極力反對。她父親是墨索里尼政府海軍部的高階軍官,社會地位很高。豈料貝安加堅持非Tam不嫁,甚至不惜為此中斷與父母關係。鬧到最後,疼愛女兒的父母也只得屈服,安排他們在羅馬聖彼得大教堂舉行了一場沒有什麼親友參加的冷清婚禮。婚後他們開車去度蜜月,纏綿的男歡女愛,少不得有一帖催情劑,這就是書名《鴉片茶》的由來。
此時二次大戰爆發,父親的軍校同學,包括他的好友,也就是貝安加的表哥安東尼歐(Antonio)都對歐洲局勢感到振奮。德、義、日三國已結盟為軸心國,他們也希望日本在亞洲戰場獲勝。當時日本已全面入侵中國,占領了沿海大都市,父親身為中國人,當然氣憤填膺,他決心回國參加抗日戰爭。這個立場使他在義國師長同學中變得很孤立。
一對時髦夫婦從香港上岸,回到廣東鄉下,還引起不小的轟動。這段期間,懷了身孕的貝安加住在婆家,有女傭照料孩子,生活是平靜的。後來到香港法國醫院順利生下一個女兒尤拉(Yula)。沒過多久,嬰兒尤拉不幸患了胸膜炎,死在法國醫院的急診病房。父親奉派到貴州都勻,加入孫立人統帥的部隊。貝安加做為軍眷,也不辭辛勞跟著去,住在營區附近的農舍裡,與一切文明設施隔絕。但就在臨時搭建的簡陋木板屋中,她又生下一個女兒,沿用了死去的尤拉之名。
日軍在南京成立了汪精衛領導的新國民政府,並由中國沿海向內陸挺進,都勻成了與日軍交戰的前線。父親在前線帶兵作戰,日機轟炸時,家眷還得帶小孩躲警報。但就在一次蔣介石前來檢閱部隊,召見父親等年輕軍官的場合,貝安加意外地發現了父親的婚外情。
從父親凝視著坐在醫護營房門邊的一個護士的眼神,貝安加立刻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種不尋常的關係。那個護士就是我的母親何懿嫻。她本來是香港聖瑪利諾醫院的護士長,為了抗戰報國放棄香港的工作,來到都勻。貝安加自然怒不可遏,她母親當年在義大利警告過她的話浮上了心頭:「中國男人很麻煩的,有了妻還要有妾,有了妾還要有小妾,妳最後一定會被遺棄……。」於是貝安加決定離開這個背叛她的男人。她帶著小孩和貴州女傭,乘坐一輛卡車到桂林,再轉民航機飛到香港,最後抵達上海。
貝安加這個當時才二十出頭、脾氣倔強的女伯爵。她為了報復父親的負心,毫不猶豫地東行。臨行前,她要父親知道,她的離去絕不是因為她害怕什麼。「是的,貝安加,我當然知道妳是什麼也不怕的。」父親吻別了三個孩子,為每個孩子掛上一隻象徵著福運的小紅象項鍊。然而,在「冒險家樂園」的上海,等待著貝安加的又是什麼樣的命運,她可曾了然?不久之後,父親隨部隊西行,中國遠征軍進入緬甸,又是另一個陌生的前程。這一東一西的兩個不同的命運,還有可能再交會嗎?
貝安加搬出了租界區的旅館,遷入公寓。她將小孩交由傭人照顧,自己到一家法國夫婦開的服裝店上班並兼職模特兒。她和譚家認識的一個銀行經理發生戀情,在金錢上得到他的幫助。珍珠港事件後,美國在太平洋展開對日戰爭,局勢開始對日本不利。在上海這個日軍占領的國際城市,氣氛變得格外詭譎。軸心國同盟國的外交使節團,爾虞我詐,互相套取對方的情報。
這段時期,貝安加結識了一位舉止有歐洲風味的中國女人,經由這女人的介紹,她變成周旋在外交官社交場合的一名交際花,舞會飲宴中,暗中買賣情報。南京汪政權外交部的一個特別顧問,日本大使館的情報官黑田中校通過那個中國女人,要求她見面,向他們提供情報。黑田向她出示美國支援中國抗戰的飛虎航空隊隊長陳納德(Claire Lee Chennault)的照片,要她說明陳納德在都勻停留的時間,飛機跑道建在哪裡?她如實說出後,黑田給了她一個裝滿鈔票的信封,還邀請她參加第二天德國大使館舉行的為希特勒祝壽的宴會。但她當晚就目睹旅館外一名日本軍官用軍刀刺殺一個年輕中國妓女的一幕,使她戰慄不已,連夜趕回上海,心情惡劣至極。
見到孩子,她安慰自己,她必須謀生,這一切都是為了生活,為了孩子。但她的兒子強納生卻在法租界的公園裡被一條流浪狗咬到,染狂犬病而死。
她逐漸成為社交名媛,一個名氣愈來愈大的交際花。她還涉足黃金走私,利用廣州和上海的黃金差價來牟暴利。她寄到部隊給父親的信卻渺無回音。此時她聽到的傳言是,父親的部隊已經開拔,父親在湖廣前線的一次戰役後失蹤,生死不明。
這時,二十七歲的女囚貝安加才瞭解自己處境的危險。她托律師發電報到義大利向她父母求救。他們責怪她到中國後音信全無,現在身歷險境才想起父母。她母親原是當時的羅馬教宗庇護十二世(Pope Pius XII)的一個侄女,於是懇求教宗設法營救。在貝安加關押期間,我母親先去探監,後來父親也去探監。貝安加在求生意志下,突然想到,如果懷有身孕,說不定就能免死。於是要求父親在牢房裡讓她懷孕,父親也滿足了她的願望,後來果然懷了孕,和父親生下最小的兒子,取名強尼(Johnny)。
中國法庭最後判決貝安加死刑。但在行刑前的最後一刻,法庭宣布了蔣介石的特赦令,免除她的死刑,但她必須在六十天內離境。
此時,父親的部隊已被派到東北同共產黨軍隊作戰。貝安加名分上仍是中國將軍譚展超的妻子,卻被要求限期離境,心情難平。但她一直沒有父親的消息。她寫信去新一軍指揮部查詢,接到的回電說,父親已經在一場戰役中陣亡。萬念俱灰之下,她回到上海。一家五口,在一個同情她的猶太成衣商的資助下,乘船歸國。
信寄出後,石沉大海,打電話到出版社問,對方答覆說,早已將信轉寄義大利,並開玩笑說,這樣的離奇故事,真值得做一個特別訪問。在英文版之前,《鴉片茶》已經發行了幾種歐洲語文版本。後來,日文版出版後,當時香港《九十年代》月刊有一位日本女作家新井一二三,還當作一個傳奇故事介紹了一下。
那是在美國總統柯林頓就職典禮前兩天,正在紐約家中地下室捏陶的我,忽然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自報姓名說,她就是貝安加.譚,此刻正在紐約曼哈頓。我著實嚇了一跳。我和先生立刻趕到曼哈頓的羅斯福酒店去見她。這時才知道,她接到出版社轉去的信時,人正在科威特。她當時是義大利一家新聞週刊的特派戰地記者,在那裡採訪第一次海灣戰爭的新聞。我先生當下就覺得,一個快要八十歲的人還到科威特當戰地記者,這個老太太真不簡單。
貝安加說,她已經從義大利搬來加州聖地牙哥附近。這回她來美東是應邀參加柯林頓的就職典禮。我先生的同事張北海很高興,還將他買的那本書讓我拿給作者簽名。就職典禮之後的第二天,貝安加來電說,總統夫人希拉蕊有一個早餐會,會後她會飛回加州。
在紐約時,貝安加曾告訴我,她患了肝硬化四十年,自知已不久人世。但為什麼她還遠渡重洋,孤單一人搬到美國呢?難道是聖地牙哥附近的景色讓她想起當年她和父親在義大利拉斯佩齊亞(La Spezia)海岸附近的定情之地,所以她打算在那裡孤獨地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刻?
「蝶震效應」在科學上是說得通的自然現象。一隻蝴蝶撲翅引起的氣流變化,能夠形成幾千里外的颶風暴雨嗎?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許多事情都是由偶然引起的。要不是張北海在紐約逛書店買了一本《鴉片茶》,我先生也不會翻看到書中照片,認出他的岳父。由此引出的一系列動作,不但讓我們瞭解父母生前隱藏的祕密,也讓我們在東西兩半球分隔五十年的家人,有了團聚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