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斯桶的收據呢?
瓦斯桶的收據不見了!這可是天大的事!
話說家裡一直有兩個瓦斯桶,一大一小,大的在廚房,小的在從澳洲飄洋過海跟著我們落腳孟買的烤肉架上。在塵土蒼蠅漫天飛揚的印度,加上在吃素的印度肉質極差,烤肉的次數屈指可數,所以小瓦斯桶一直是備用,因爲打電話叫瓦斯快則當天慢則數星期,才能從距離我們住的溫德米爾大樓後門三百公尺處的瓦斯行送達。
一日我發現小瓦斯桶空了,於是要愛爾卡打電話叫瓦斯。愛爾卡在電話上和對方交涉了許久,時而平和,時而激動。放下電話她說:「太太,他們說沒有小瓦斯桶了。」「沒有是什麽意思?現在沒有?還是以後都沒有了?」愛爾卡楞了一下,再度拿起電話,和對方又是好一陣子抑揚頓挫的印度話。平日還好,但是我急著出門,完全不能理解這個問題問爲什麽需要費這麽大的勁跟瓦斯行說明,不停用手勢告訴愛爾卡快點。
好不容易愛爾卡放下電話:「太太,他們說以後都沒有了。」「爲什麽?」愛爾卡又要拿起電話,我連忙阻止她:「算了,我讓尼爾生去問。」尼爾生對每個問題都有一個我可以接受的答案。
結果是這家瓦斯行不再供應小瓦斯桶了,雖然孟買還是有許多人用小瓦斯桶,瓦斯公司還是繼續灌小瓦斯桶,但是偏偏就是我光顧的這一家,不再供應小瓦斯桶了。很多事情在印度是不需要有原因的,也不需要追究。尼爾生說瓦斯行要我把小瓦斯桶的收據給他們,收回小瓦斯桶,換一個大瓦斯桶。
問題來了,收據在哪裡?
翻箱倒櫃找了好幾天,找到一張寫著印度文看似瓦斯桶的收據,尼爾生也看不懂。在印度,印度文是全國通用語言,多數人能說,但是各地寫下來的文字就不是人人看得懂了,比方來自南方的尼爾生能說好幾種方言,卻只能讀泰米爾文。愛爾卡拿著這張紙看了又看:「太太,這是瓦斯桶收據沒錯,不過我不清楚上面究竟寫什麽。」我不怪她,這寫得亂七八糟的紙誰看得懂啊!罷了,只好鼓起勇氣,出發前往三百公尺遠的瓦斯行。
進了瓦斯行,一股濃濃的瓦斯味撲鼻而來,還有淡淡的印度咖哩味,大概店員剛吃過午飯吧,當然一定還夾雜了一點我認爲是印度人吃了大量的薑蒜洋蔥後發出特有的體味。坐在電腦前人中點了朱砂痣的年輕人看起來知書達理:「午安太太,有什麽事嗎?」哈!講英文的!我稟明來意,奉上我僅有的一張收據,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面前等待宣判。
朱砂痣很快看了一眼收據:「太太,這是大瓦斯桶的收據,您是想把小瓦斯桶換成大瓦斯桶是嗎?」「是的,可是我只有這張收據,你可以幫我嗎?」朱砂痣很爲難:「太太,一切都得按照規矩來,小瓦斯桶的收據呢?」我很委屈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最不喜歡的就是破壞印度的規矩,你可以看看你的電腦裡面有沒有我的紀錄好嗎?」
朱砂痣嘆了一口氣,轉向電腦查了好一陣子,核對了姓名電話地址之後,確定我的紀錄上的確有一大一小的瓦斯桶:「太太,您明白我們不再供應小瓦斯桶對吧?」我看著地上幾個小瓦斯桶,絕望地點點頭。朱砂痣以十分體貼的眼光看著我:「太太,大瓦斯桶比較划算的,您現在開始就拿兩個大的吧!」
結論是我必須找出小瓦斯通的收據,瓦斯行的電腦裡有紀錄是不行的,請瓦斯行高抬貴手補發一張是不行的,我立據按血手印發毒誓我真的把原來收據搞丟了是不行的,我請菲爾的公司為我作保以資證明,也是不行的!那怎麽辦?
朱砂痣很同情地看著我:「太太,您到法院買一張有印花的公證紙,然後在上頭寫著您把小瓦斯桶收據搞丟的細節,再把印花公證紙張拿回來交給我們。」至少是個辦法,我向他道謝後就打電話要尼爾生到法院去買公證紙。
走回溫德米爾的路上我很驚訝自己竟然沒有對收據一事動怒,大概已經變成半個印度人了吧,再怎麽樣的官僚對我而言已經是見怪不怪。朱砂痣最起碼十分友善,身為店員的他的確也幫不上忙,如果他給了我方便,說不定就要丟工作了。
隔了兩天尼爾生買來有印花的公證紙,我用最謙卑的口吻加上最工整的字體,在法院公證紙上自我批判丟了小瓦斯桶收據的重大錯誤,因爲瓦斯桶登記在菲爾名下,我附上菲爾的護照影印本,假造了他的簽名,再度前往瓦斯行。
朱砂痣看我進門很熱絡地向我打招呼:「太太,您好,喝茶嗎?」「謝謝你,不必了,這是我的公證紙和證件影印本,你就幫我把小瓦斯桶換成大瓦斯桶吧。」心裡很擔心要是還辦不成,眼見家裡剩下唯一的瓦斯就要用盡斷炊了。
朱砂痣接過公證紙眉頭馬上皺了起來:「太太,手寫是不行的。」「爲什麽不行?我已經簽名了,還有護照影本。」「就是不行。您必須打字。」什麽時代了誰還有打字機?朱砂痣很快地從電腦裡列印出一張範本:「還有要按照這個範本寫清楚……」我開始感到不耐:「那你爲什麽不早告訴我?我沒有打字機,你說怎麽辦?你有嗎?」
範本上除了菲爾個人的細節,還要填上當事人父親的名字。内容大致為:
我,菲爾史密斯,父親為羅伊史密斯,出生於某年某月某日,在此鄭重聲明,本人於某年某月某日向貴瓦斯行訂購瓦斯桶大小各一,如今遺失小瓦斯桶收據,以上所言千真萬確,絕無將收據移作枉法勾當,懇請取消小瓦斯桶,改發大瓦斯桶……
太太,朱砂痣好心地把幾乎是在讀世紀奇案的我叫醒:「路邊有很多幫人寫信的打字員,您就花點錢請他們按照範本上的字打在公證紙上。」在印度寫信員是個特殊的工作,坐在一台破破爛爛的打字機前專門替文盲寫信,我萬萬沒想到自己也得去請他們寫信!我很快想好我的對策,跟朱砂痣道謝後再度離開瓦斯行。
瓦斯行外許多沒穿鞋的小孩在路旁嬉鬧,送各式各樣雜貨的送貨員熙來攘往,一個穿著紗麗的女人頭上頂了一大落的鐵桶穿梭在車陣之中。如果是個不識字的人掉了瓦斯桶的收據怎麽辦?
首先他沒有尼爾生可以幫他去法院買公證紙,那麽就是得花大半天親自去。我沒去過法院,但是可以想像肯定是必須經過重重困難,才可以找到正確的窗口,然後再跟幾十個人擠成一團去買這張珍貴的公證紙。如果他很幸運地已經有了遺失收據悔過書的範本,他只要找個路邊的寫信員。可是如果寫信員寫錯了一個字,這個不識字的人是不可能察覺的,等他到了瓦斯行發現錯誤,這個過程就得從頭再來一次……我站在路邊想這個過程,想得幾乎要失神了。
再過兩天,我拿著尼爾生買來空白的印花公證紙,進了瓦斯行,朱砂痣很熱情地問候:「太太,很高興又見到您了。」「是啊,你好嗎?」「我很好,謝謝,資料都準備好了嗎?」我把空白的公證紙遞給他:「放在你的印表機上,把範本直接印在這裡,然後我拿回家先生簽名。」朱砂痣大吃一驚:「不行的太太,您得去找寫信員。」我說什麽也不肯,我知道這麽做朱砂痣不會丟工作。就這樣來來回回僵持了十多分鐘,他終於投降,把我的第二張公證紙放進他的印表機,印出完美無瑕的遺失收據悔過書!
我拿了悔過書離開瓦斯行,在瓦斯行轉角處再度僞造了菲爾的簽名,站著看了一會兒路上的車水馬龍之後,再度進入瓦斯行:「先生簽名簽好了。」朱砂痣很仔細地檢查了所有的細節,終於宣佈:「太太,這個紀錄我會放進電腦裡,明天就把另一個大瓦斯桶送到您府上。」我的收據呢?朱砂痣咧著嘴:「哦,太太,已經電腦化了,全在電腦裡,不需要收據了……」
一出瓦斯行我給愛爾卡打電話:「麻煩妳現在就煮奶茶好嗎?我馬上到家了!」
孟買罪惡感
在孟買我最恨的是對人對事的罪惡感,有時和自己無關,有時是由於自己一時衝動造成,不論如何,這種罪惡感出現的情形十分頻繁。
剛到孟買還住在旅館時,常在克拉巴大道上閒逛。離印度門不遠的克拉巴大道騎樓下全是攤販,賣衣服飾品、盜版光碟、從賊市買來十倍價錢再轉賣給觀光客所謂的古董、專門給沒錢進泰姬瑪哈酒店的背包客去的餐廳酒吧咖啡店,應有盡有。
一日我進了西雅圖極品咖啡,點了一杯咖啡一個蛋糕坐在窗口看人。雖然不如台北,但是在滿街路邊攤中,倒也是個時尚的咖啡店,光顧的除了老外還有許多時髦的印度年輕人。窗外許多金髮碧眼的背包客,穿著印度印花布衫夾腳拖鞋,有些眉心也跟著點了個朱砂痣。我喝了一口咖啡,一個外國人邊走邊吃走出咖啡店,入境隨俗把還沾著鮮奶油的蛋糕紙隨手往地上一丟。
咖啡店外兩個髒兮兮的小女孩,看來似乎是姐妹,這張蛋糕紙一落地,年紀比較大的女孩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撿了起來,先遞給妹妹,妹妹貪婪地舔了幾口,然後交給姐姐也舔一口。姐姐接著把紙上還有的蛋糕屑用藏汙納垢的指甲刮下來要妹妹吃,兩個人就這樣把這張紙舔得一乾二淨。
此時擺在面前的蛋糕怎麽也吃不下了,這是什麽樣的世界?我身處印度最富有的城市裡最繁華的街道之一,這兩個小女孩連鞋子也沒有,只能在外國人常去的咖啡店外等著,三不五時會有張還有點鮮奶油的蛋糕紙可以舔。我花在一杯咖啡,一塊蛋糕上的錢,足夠她們買米至少過一個月!我拿起還沒吃的蛋糕,走出咖啡店交給她們,彷彿做錯事一般落荒而逃,中了邪似地為自己過的生活感到不該。
不過這是剛到孟買時的情形,漸漸地看多了街上的乞丐我變得麻木了,也許還沒有到不仁的地步,但也學得盡量不為他們的處境感到有罪惡感:不是我的錯啊!
隔了幾天我從旅館到附近超市買東西,那是在我們找到尼爾生之前。我攔了一輛計程車,談好載我到十分鐘車程遠的小超市,等十分鐘,再回旅館。我很清楚來回車錢只要二十盧比,不過我要他等,說好了五十盧比。
買完東西回到旅館大門,司機要八十盧比,我開始跟他爭執,旅館的門童上前問究竟,我氣急敗壞說我們談妥了五十,現在他要八十。這下連大廳經理都出來了,交代門童把我的東西提上樓:「太太,您別生氣,交給我。」經理接下五十盧比交給司機,然後是一連串的印度話大聲責駡,司機頓時變成縮頭烏龜,拿了錢就一溜煙把車開走了。
經理很專業地向我賠不是:「太太,印度的計程車司機真是太糟糕了,以後再有這種情形您就叫我們出來處理。」此時門童已經把我買的東西送上房間,我獨自在上樓的電梯中忽然覺得丟臉極了,經理知道我們兩房一廳的房間一個月要多少錢,在旅館喝一杯咖啡遠遠超過三十盧比,而我和一個什麽也沒有的計程車司機計較這一點錢!
雖然不是我的錯,這類事卻沒有例外總是可以讓我難受甚至羞愧好幾天,尤其是在搬到孟買的初期。但有時候就真是我的錯了。
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早上買水果時我拿起一顆木瓜,認識我的小販說:「三十盧比,太太。」「木瓜滿街都是的孟買一個只要十盧比,爲什麽我得多付?」小販嬉皮笑臉:「太太,您是老顧客了,二十盧比就好了。」我放下木瓜轉身要走,小販把木瓜放進塑膠袋:「太太,十盧比吧。」我怒火中燒:「爲什麽認識我還要騙我?」
接著在要把人曬得發昏的烈日下辦了幾件事,全是一樣令人為之氣結的過程,沒有一件辦成,此時呼吸的空氣又多了幾分令人作嘔的腐臭味了。平日多半能無傷大雅與人開玩笑周旋,但是那天實在是太熱了,回家後我的怒氣還是不斷上升,應付這些人簡直是浪費生命!
不久門鈴響了,我找碴似地衝出去開門,收報費的,不過不是我認識每次要推銷過期雜誌的那個,是個不懂英文的小弟。
沒見過面的小弟怯生生地把收據交給我,數學很好的台灣人很快計算了一下一個月的報費:居然連兩塊盧比都要坑我的錢!我耐著性子要他算給我聽,可憐的小弟不知道爲什麽這個太太臉色鐵青,說什麽他一個字也聽不懂,只是很疑惑地我說完一句就搖頭晃腦。
我提高音量:「爲什麽要多收我兩塊盧比?你難道不知道每次來收報費我給十塊盧比小費嗎?爲什麽要騙我的錢?現在你連一塊盧比也拿不到了!」
就在我提高音量之際愛爾卡出來了,我轉向她:「妳告訴他,騙我兩塊盧比的結果就是損失十塊盧比!」愛爾卡接過收據看了一眼:「太太,星期天的報紙比平常多五毛盧比,上個月有四個星期天,一共是兩盧比。」
這時我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剛來的我爲了三十盧比和計程車司機起爭執,現在的我不僅爲了兩塊盧比和無辜的小弟臉紅脖子粗,還沒道理地把他痛駡一頓,全是因為我的心情不好!小弟喝了杯涼水領了十盧比小費,無緣無故被罵也值得,高高興興離開,留下十分慚愧的我急著向愛爾卡解釋。
其實爲什麽要向愛爾卡解釋呢?只不過是補償心理罷了,覺得只要向一個印度人解釋我爲什麽毫無道理罵印度人,就能把所作所爲一筆勾銷,就能讓自己好過些。
愛爾卡滿頭霧水:「太太,平時是我在付錢,您本來就不知道報紙星期天比較貴,沒關係的,小弟說從來沒人給他十盧比的小費,他可高興了。」
又過了一陣子,我感到愧疚的對象輪到愛爾卡了。一日我進了廚房發現流理台上放了好幾瓶礦泉水,正想把它們放到一邊發現全是開過的,叫來亞莎才知道瓶子裡是愛爾卡準備帶回家的過濾水。亞莎說愛爾卡的丈夫有時候錯過了供水站的時間,家裡就沒有水,所以她從溫德米爾提幾瓶過濾水回家,這種外國人還要煮的過濾水在貧民窟裡是可以直接喝的!
我立刻把愛爾卡叫來:「絕對不能把這些裝了生水的礦泉水瓶子就這麽放著,一不小心我們喝了怎麽辦?在孟買不是礦泉水是不能喝的!妳要拿濾水器濾過的水回家可以,煮了再帶回家也可以,但是把瓶子上的標簽撕掉,這樣我才不會搞錯。」我嘮嘮叨叨說了一陣子,愛爾卡只是低著頭不發一語,過了一陣子才說:「對不起,太太,我知道了。」
回到書房我後悔極了,不過爲時已晚。聽我說不是礦泉水不能喝時,愛爾卡是什麽感受?她工作一個小時才能買兩瓶我們喝的礦泉水。她喝了四十多年的自來水,嚴格說來是供水車上提回家的水,連自來水也不是,現在只不過是想方便一點罷了,我竟然可以說上一大串!我想到古代何不食肉糜的昏君,自責的難受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
就這樣日復一日我在須有莫須有的罪惡感之間徘徊,倒也學得了一點應對之道。
一日愛爾卡和亞莎坐在傭人房地上吃午餐,兩人有說有笑,我探頭看她們,亞莎很熱情地說:「太太,愛爾卡今天帶的午餐好好吃,您吃一口吧!」印度人吃飯是不用刀叉湯匙的,就是用手。亞莎撕下一塊麵餅,包了一小撮泥漿色黃黃糊糊的咖哩遞給我。
這件事的前提是,我相信還是有印度人上厠所不用衛生紙,只用水。雖然他們有嚴格規定左手由於主管比較骯髒的事,所以絕對不會用左手拿食物,不過心理作用加上不理性的偏見,還是覺得不舒服。雖然我百分之百承認不該有這種心理,仍舊不能說服自己這是人間美味,一口把它吞了。
我接過這塊顔色不僅不能令人食慾大增反而大減的咖哩麵餅,道謝後回到書房,拿出一張紙把麵餅小心包在裡面,雖然比較麻煩必須專程拿到外面丟──因爲丟在家裡的垃圾桶亞莎會看見──但至少這麽做,我可以避免傷了任何人的自尊之後再讓自己懊悔不已的情形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