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完全正常的人,突然間就因為種族的不同,而變成了恥辱

《銀娜的旅程》精選書摘 August 15, 2018

「姆媽,姆媽,我要問妳一件事!」

伊娜衝進廚房,姆媽正在做豬肉餅。現在因為星期天只能吃大鍋菜的關係,所以星期六就可以吃煎肉餅了。

「慢一點兒,伊娜。妳今天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

「英格今天沒來學校,所以我和珞特下課後,就到卡塔琳娜教堂廣場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結果英格家的蛋糕店前面站了好多人,店面的櫥窗被打破了,玻璃碎片散得到處都是,外牆上還貼了張字條寫著:『不要跟猶太人買東西!』我們看見英格的媽媽在店門前掃玻璃碎片,但是不敢上前去問她英格怎麼樣了,她一直在哭。珞特說,因為英格的爸爸是猶太人。姆媽,真的是這樣嗎?」

「好了好了,妳現在先把外套脫掉,我們坐下來再說。」伊娜感到姆媽在拖延時間。她知道姆媽的態度非常保留,但這次她沒法等瑪爾塔來了再問,因為這問題太重要了,她必須知道好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事情是這樣的,英格的母親娘家姓賽登史帝克,後來嫁給了方克斯坦先生,他是個猶太人。」

「但為什麼這樣就不能跟方克斯坦先生買蛋糕了呢?他做的核桃果醬蛋糕是全布蘭登堡最好吃的啊!還有,他們為什麼要把店面的玻璃櫥窗打破呢?」

「希特勒早就看猶太人不順眼。他希望『清除猶太人』。也就是說,他不希望猶太人住在德國,所以猶太人才會處處受刁難、受歧視。前幾天,有個信仰猶太教的年輕人,在巴黎開槍打死德國大使館的一名職員。希特勒昨天因此發表了極煽動的反猶太演說,要求所有的猶太人應該為這件事負責,為這件事受到懲罰。我很難過英格的父母因此受到了連累。」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英格是猶太人。她爸爸看起來跟海報上的醜陋男人完全不一樣啊,而且上宗教課的時候,英格一直都選基督教。」

「對納粹來說,這不完全是宗教信仰的問題,他們是把猶太人當作另一個種族。」

「那也不能就把他們趕走啊!我不也是屬於另外一個種族嗎?是吧!」

「沒錯,伊娜。但沒有人會把妳趕走的。問題在於,納粹認為猶太人是比較低等的人種。」

這晚臨睡前,伊娜對著洗臉台上的小鏡子,仔細端詳了自己:濃密閃亮的黑髮,直垂及肩,剪成了典型娃娃頭,額前的劉海,剛好垂在丹鳳眼上方。眼睛下面是寬寬的腮幫子,還有比她那些德國好友都要深一些的膚色。在露天泳池游泳的時候,她的德國好友很快就會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伊娜卻一點事都沒有。難道她也屬於比較低等的人種嗎?剛到德國的時候,伊娜也曾因為她來自不同的國家而受到嘲笑,卻從來沒人對她說過這種話。今天為什麼紮著金髮辮子,有著湛藍眼睛的英格,反而屬於低等的人種呢?明天她一定要搞清楚,英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第二天早上在教室,伊娜發現英格的位子還是空的。

她壓低了聲音對珞特說:「英格還是沒有來。今天下午我要過去看看,也許她生病了。妳要不要一起去?」

「沒時間。今天希特勒少女團要練習體操舞,我們小隊長指定我做副手,沒辦法開溜。」

「後邊倒數第二排安靜!」辛德瑪荷小姐打斷了兩個人的對話。

伊娜才不會改變預定的計畫。她心中其實有點兒氣珞特和她的希特勒少女團。有什麼了不起的事非得去做,竟然連好朋友都不能去看一下!但姆媽跟她說過關於猶太人的事,多少解釋了珞特的態度。

這天下午,伊娜做完功課,就對姆媽說她要到城堡大院玩。事實上,她出了門就向右轉直往磨坊路,不一會兒她就站在糕餅店門前。被砸破的櫥窗,已經用木板釘住。她逕自穿過後院入口,經過烘烤房,到了方克斯坦家大門前按門鈴。方克斯坦一家住在咖啡館二樓,英格的媽媽打開了門,她梳著髮髻的頭髮略顯散亂,眼眶也紅紅的。

「您好,方克斯坦太太,我想來看看英格。」

「啊,是伊娜,真高興能看到妳,快進來吧!英格在她房間,妳知道在哪兒吧!」英格媽媽說完,很快又消失在廚房裡。

伊娜朝著英格房間走過去。她們倆經常一起在這房間裡玩洋娃娃。伊娜小心翼翼將門打開一條細縫,英格正蜷曲在沙發上,雙眼好紅,哭得腫得像銅鈴一樣。她沒有跟伊娜打招呼,只是不停抽咽著。

「英格,妳怎麼了?生病了嗎?」伊娜緊挨著好朋友,在沙發上坐下。

「沒有,我沒病。但是妳看見那些人把我們的店砸成什麼樣子了嗎?昨天晚上SA到我們店裡來,砸壞了所有的東西,聽說還有很多猶太人開的店也一樣。而且他們說爸爸還得賠償一切的損害,以後我們的咖啡館或蛋糕店恐怕再也不會有人來了。」

SA——又是一個縮寫。但伊娜現在已經知道那是代表「衝鋒隊」,也就是那些穿著褐色上衣,手臂上綁著卐字標記的人。當初她還以為那些人是佛教徒呢,真是差太遠了!

「怎麼會這樣!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妳是猶太人。」

「我不是啊!要爸爸媽媽都是猶太人,才能算是猶太人。但我也不是雅利安人。那些人說,我媽媽嫁給猶太人是民族的恥辱,她沒有保持『雅利安人種』的純粹血統。」

「人種!」——伊娜漸漸憎惡起這個字來。本來一個完全正常的人,突然間就因為種族的不同,而變成了恥辱。伊娜不由自主握住英格的手。英格大大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他們大概很快就不准我跟妳們一起去上學了。我爸爸說,去學校沒有什麼意義了,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裡。很多猶太人都已經移民到美國或別的國家。我們沒有親戚在國外,所以沒人可以投靠,況且去這些國家都需要簽證,只有上海不要。」

「上海?」剎那之間,伊娜完全說不出話來。「你們想去上海?」

「不是想去,是必須去。不然還能去哪兒?爸爸說,這裡不能待了,反猶太情緒愈來愈高漲,情況只會愈來愈糟糕。」

伊娜的腦海迅速閃過英格即將面臨的狀況:她在短時間內,必須面對道別、分離,去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上海,那個伊娜日日思念、夜夜夢回、時時企盼回去的家鄉,對英格來說,卻是全然陌生的地方,未來充滿了不安。她很快就會失去這裡所有的一切,被迫放棄心愛的東西。到了上海,她那金辮子和湛藍眼睛,會像伊娜的黑頭髮和丹鳳眼在布蘭登堡一樣引人注意,讓人側目。但這一切她都不能跟英格說,當務之急是趕快安慰她的好朋友。

「我告訴妳,上海很漂亮!房子和街道都比這兒大得多,連河流也是。反正一切都比較大、比較吵、花樣也比較多。路上到處都是人,他們還會彼此聊天,每個人都很親切友善,熱心助人。最棒的是,上海有好多好吃的,有些水果妳連見都沒見過。吃飯時候,就算嘴裡有東西也可以講話,打嗝也沒關係。晚上可以比較晚睡,不像在這裡,早早就得上床。冬天也沒有布蘭登堡這麼冷,不用穿扎人的毛襪,也不用喝噁心的牛奶。」伊娜忙不迭的一口氣說到這兒,終於停頓了一下。為了讓好友對自己的家鄉有個好印象,她雜亂無章的把想得到的事,一股腦兒的說了出來。英格卻潑了她一頭冷水。

「妳告訴我這些有什麼用?到了那兒我一句話也聽不懂,他們說的全是中文。那些方塊字我一個也不認識。」

「這我可以教妳。而且妳是跟爸爸媽媽一起去啊,又不是一個人去。」突然,伊娜聽到方克斯坦家客廳裡的壁鐘敲了起來。「哎呀,糟糕,我得走了。姆媽不知道我來。英格,別哭!明天我們就開始上中文課。」


伊娜一路沉思著,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家的,更忘了先前跟姆媽說要到城堡大院去玩,其實是在撒謊。當她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廚房裡,衝口而出的第一句話竟是:「姆媽,妳能想像英格要去上海嗎?」

姆媽聽到這個消息,就沒有像伊娜那麼吃驚了。

「是啊,那恐怕是方克斯坦家最後的一條路,因為他們在國外沒有親戚可以投靠。到上海不需要簽證,只需要船票。」

「但是英格很不快樂耶。」

「所以妳要好好安慰她,並盡可能告訴她關於妳家鄉的一切。這樣她對上海就可以先有個概念了。」

「沒錯,所以我今天下午在她那裡。而且我們說好,我要開始教她中文。」

「這個主意很好,伊娜。」

「那我明天下午可以再過去囉?」

「當然可以。不過記得早一點回來,妳在晚飯以前還要練一下鋼琴。」


英格真的不再到學校了,換成伊娜去她那裡。整個上午,伊娜都在想該如何執行她的新任務。得先教英格必要的詞彙及常識,就像當初瑪爾塔在郵輪上教她的一樣。但她會做得比瑪爾塔好,因為她完全可以體會英格現在的心情。她還清楚記得,當初自己是怎樣既羞怯又好奇地向堂姊探詢德國的一切。伊娜手中握著一雙從上海帶來的筷子,她已經準備好把它當作教具了。

下午踏進英格房間的時候,伊娜馬上就用中文很清楚的把「Nǐ hǎo ma?」

三個音對好友「唱」了一遍。

「這是幹嘛呀?」英格錯愕的問。

「上中文課!這句話字面的翻譯就是:你—好—加上問號。你好的意思就是『guten Tag』。中文的『ma』如果放在句子最後,就表示是個問句。其他的字通通不用動,既沒有字尾變化,也沒有陽性、陰性、中性,詞序都不用變,很棒吧?」

「Nǐ hǎo ma?」英格試著說。因為她的音感很好,聽力也強,雖然是第一次說中文,所有的聲調全部正確。英格還不知道,說中文的時候,如果有一個音的聲調是錯的,可能整句話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

「Wǒ hěn hǎo, xièxie!」伊娜回答她——我很好,謝謝——但問候的程序還沒有結束。「中國人什麼事都會先想到吃,因為我是妳的客人,所以妳現在要問我,是不是吃過飯了。中文說:Chīf àn le méiyǒu?」

「Chīf àn le méiyǒu?」英格馬上依樣畫葫蘆。

「吃飯——完成式——沒有,」伊娜口譯著。「中文『le』這個字表示事情已經完成了,『méiyǒu』則表示還沒發生。問句的形式就是把『吃飯了』和『沒有』放在一起。如果吃過了,妳就重複問句的第一部分回答『吃了』;如果還沒有吃,就用句子的第二部分回答『沒有』。不過馬上就告訴主人『我還沒有吃飯』感覺不太禮貌,通常要等人家問過三遍以後再回答。」

英格馬上就明白箇中道理:「所以我現在必須再問兩遍,然後妳才可以回答,其實妳心裡早就想要吃一塊蛋糕了,對吧?我這就給妳拿去。」英格反應之快,真讓伊娜讚歎不已。

說到做到,兩個小傢伙嘴裡塞滿了蛋糕,一邊嘻笑著,一邊繼續上課,英格把雞蛋糕掰碎,笨拙地用筷子一小塊一小塊的往嘴裡送。

英格突然驚訝的發現,在班上一向安安靜靜的伊娜,總是讓人覺得需要保護的小不點,怎麼突然間就變成了這麼充滿鬥志、精力旺盛的人!英格入迷又帶點害怕的聽著伊娜講述她家鄉的一切。上海,這個一開始只讓她感到恐懼的地方,現在在她腦海裡已漸漸有了雛形。伊娜興致高昂,將一個陌生的世界直接帶進了英格的房間。這間臥室本來只是兩個孩子玩洋娃娃的地方,但這些娃娃現在無人理會,只能無助的坐在沙發的一角,睜著會眨動的藍眼睛,呆呆的凝視著房間裡發生的一切。對兩個小女孩來說,玩洋娃娃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本書特色

本書改編自前台大外文系教授蕭亞麟老師傳奇般的人生經歷。在不平靜的時代,身為一個中國小孩,銀娜前往德國度過少女時代;當她再度從歐洲遷往台灣,卻發現此地依然給她陌生之感。究竟何處才是她歸屬的地方?

當戰雲密布、人心惶惶之時,人們在故事裡依然表現出純樸與善良的天性。正是因為他們對銀娜的接納,她才能夠帶著這樣的祝福,在每一個落腳的地方尋找、打造自己的家園。這是一本善意之書,讓我們相信在殘酷的時代中,依然有著愛與信任的存在。

Image Description
如果,道別而不心痛是可以學習的,
這一科我早就該拿到滿分,外加一顆星。

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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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娜的旅程

想想副刊 書評書介 劉威良

中國、德國與台灣的大時代的故事,都在這個當年銀娜這個小女孩的身上烙下生命的印痕。生活在德國20年,由我看這本書,更是親切倍加。德國人小孩到現在還喝的大麥咖啡,書中描述的街景與生活樣貌,與現在的德國所差無幾,只是現今那些納粹官兵沒有出現,收音機不再播出一些激昂的怪聲音,一切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果沒有看報紙的終戰70年,德國好像真的沒有戰爭一樣。街頭人們也都互相會打招呼,生活步調一樣慢慢的,星期日什麼店也沒開,如油畫中的風景畫,百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