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墜入情網

《木蘭的外婆》搶先閱讀 August 15, 2018

木蘭被來自肩上的一下輕搖喚醒,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位空中小姐站在眼前,手中的夾子夾著一卷毛巾,正想要遞給她。啊,是在飛機上!所以她終究還是睡著了。在漫漫 無盡的長夜中,她曾一再地看著腕上的手錶,但那兩根指針卻硬是不肯向前移動。前座椅背上的銀幕裡,一架小小的飛機正在緩慢地橫越那遼闊的歐亞大陸,一點一點地向東方移動。

她掙扎著從位子中坐起來,原本的睡姿極其不適;挺直蜷曲的背脊,打直糾結的雙腿,木蘭一手接過毛巾。啊,那東西竟然又濕又燙!她幾乎縮回剛伸出去的手。發給大家這玩意兒是 要幹嘛?但當她照著周遭其他人的作法,將熱毛巾覆蓋到臉上。喔,太棒了!木蘭吸著那淡淡的薄荷清香,讓自己酸澀的雙眼,乾燥的鼻子和緊繃的皮膚,籠罩在熱毛巾的濕氣之下。機艙內耀眼的燈光逐漸亮起,木蘭就這樣蒙著臉,靠著椅背,靜靜地坐著不動。

她究竟為什麼要搞這個「飛機」?繞過大半個地球,飛到那些雖算是家人,但卻更是陌生人的地方?一個有著一千兩百萬人口的大都市!一千兩百萬個中國人的大都市!

她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臉頰和雙手,但搓不去心中的焦慮和不安。都是因為老是跟媽媽爭執不下的緣故。不,不只是如此,她還要證明給爸爸媽媽看,她一個人搞得定這一切的。

木蘭意堅定地把長髮紮成一根馬尾,在頭上盤成一個鬆鬆的髮髻,再用兩根細木條將其固定。「筷子頭」,在慕尼黑的閨密們都這麼戲稱她的髮型;「絕不放過任何美食」,朋友總是愛這麼取笑木蘭。

就在此時,一份早餐盒遞上了她的折疊桌。木蘭興致缺缺地戳著盒內稠糊的炒蛋,她的胃還在休眠狀態,對眼前的食物一點也提不起興趣。現在到底幾點了?木蘭把窗戶上的拉門推高, 窗外耀眼的藍天頓時映入眼簾。

她瞥了一眼前座椅背上的銀幕,確定那即將抵達的目的地,現在已經過了正午時分。十三個小時的飛行,穿越好幾個時區,不知不覺中七個小時就這樣被偷走了。木蘭重新調整她的手錶。

爸爸葛雷歐在送她去機場的路上,給了她一個建言:「只往前看,只想以後,不要老去算德國現在幾點?時差很快就會過去了。」因為工作的關係,他必須經常飛來飛去。好,向前看,想以後。

但,在慕尼黑機場道別的景象,卻不由自主地又浮現在腦海;事前和老媽雖有諸多不愉快,自己卻還是哭得唏哩嘩啦。慢點、慢點,才出門還沒抵達目的地呢,怎麼可能就已經想家了?妳給我振作一點兒!木蘭給自己打氣。現在不是掉眼淚的時候,現在要集中精神,面對即將到來的挑戰:她的中國大冒險!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們即將抵達上海浦東國際機場。請關閉您的手機及其他電子用品,繫好安全帶並豎直椅背⋯⋯」,客艙廣播中傳來空中小姐降落前殷切的叮嚀,聲音異常有精神。先是中文,然後是德文。

木蘭重新坐起身,吃完早餐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謝天謝地,終於可以脫離這個「牢椅」,終於可以不用再窩在這個位子上!木蘭套上鞋,聽到腳底下傳來咕隆咕隆的聲音:飛機正在放下輪子。她望向窗外,收割完畢的田地及灰暗的工廠和倉庫,以一種極其不可思議的傾斜角度映入了眼簾。當飛機又轉了一個大彎,只見蜿蜒的河岸,波光粼粼。然後,世界終於又回歸了「正軌」,飛機準備要降落了。輕輕著陸,短暫彈跳。木蘭正想大聲鼓掌,以示慶賀, 就像她每次跟父母飛到海邊去度假,全機在安全降落後總是歡聲雷動。但她突然發現,這裡好像並不作興這一套。機上的乘客多是往來經商的生意人,不然就是飛行的常客,對他們來說,搭飛機就是搭乘一種交通工具,跟去度假玩樂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真是丟臉。突然,一直往前 行進的機身,隨著一聲轟隆巨響,陡然煞住。木蘭及時伸出雙手,抵住了前座的椅背,才沒有被顛離位子。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們現在已經抵達了上海浦東國際機場」,客艙廣播再度傳來空中小姐的聲音,「在飛機還沒有完全停妥之前,請您繼續留在座位上。王機長和全體機組人員 感謝您的搭乘,中國國際航空希望很快能再度為您服務。」

一般手機重新開機,智慧型的則從飛航模式調回一般模式;早在飛機真正停妥之前,旅客們已爭先恐後地打開上方行李櫃,搶著把行李拿下來。木蘭靜靜地待在她靠窗的座位上。或許 所有的乘客真的都急著下機吧,但她不急。

她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

木蘭・麥哈特,一個有著標準中國名字的德國人,一個有著細細丹鳳眼的慕尼黑人,一個不時被媽媽暱稱為「混血小龍女」的丫頭。除了幼稚園等級的中文水準和會用筷子吃飯外,她 跟媽媽的這個家鄉一點關係也沒有。

接駁車載著旅客抵達了入境大廳。大廳中萬頭鑽動,蜿蜒的人龍排在海關前,等著驗照入境。木蘭在掛著「Foreigners」(外國人)的牌子下,選了一條人龍;她早已經習慣了:不管到 哪裡,她反正都是外國人。

檢查窗口的官員拿過她的德國護照,眼光老練地比較著照片上的那張臉和站在面前的這個(還睡眼惺忪的)人,不停地翻著整本護照,直到找到了貼著簽證的那一頁。然後他開始用中文問她到上海來的目的。木蘭瞠目結舌地看著對方,對這個問題,她猜測的成分要比聽懂的成分高得多。

「來—看—人」,她結結巴巴地回答,試圖在她因時差而仍一片渾沌的腦袋瓜中,找到正確的發音和聲調。「我來——看親戚」。

海關人員面帶憐憫地賞了她一個微笑,「啪噠」一聲,在她的護照上打上了入境章。

好,她現在正式進入中國了!意識到這一點,木蘭突然覺得雙膝發軟。看著眼前沒有盡頭的通道,木蘭必須先讓自己在通道兩側的長凳上坐下來。整個世界好像突然靜止了一樣,周遭的一切彷彿都在慢鏡頭下運轉,她覺得耳朵就像被棉花塞住了似的,所有的聲音都被堵絕在外,只聽到自己的血液在體內嘩啦嘩啦地流著。真希望能一直就這樣坐著,坐在這不屬於任何國度的機場裡—雖然降落了,但尚未抵達。

突然,她驚覺到自己竟在發抖。是因為太過激動?太過疲勞?還是航廈裡的冷氣開得太強?

任窗外驕陽肆虐,還是正因為窗外豔陽高照,機場內的空調加足了馬力,溫度低得像在冬天一樣。木蘭從背包裡翻找出她的連帽 T 恤穿上。嗯,感覺好多了。現在必須先找到箱子。夾在大批入境的人潮中,木蘭朝提領行李的方向移動。

從大老遠的地方,木蘭就看見她那個巨大的綠色硬殼箱子,孤伶伶地在行李轉盤上緩慢移動著。她到底在通道長凳上坐了多久?

木蘭要在中國待三個月,她把所有可能必須用到的東西,全都塞進了那個大箱子裡。但她東西都帶對了嗎?畢竟她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那麼長的時間。當然,還有一大堆媽媽準備好的,硬要她帶給親戚朋友的禮物。

木蘭抓住箱子的把手,使勁想把它從轉盤上拉下來;大傢伙動也不動。她圖勞地一試再試,箱子仍不動如山地屹立在轉盤上,繼續緩慢地向前移動。木蘭無助地跟著箱子跑,慌亂之心再 度升起。連自己的箱子都沒辦法從轉盤上拖下來,她是要如何撐過這三個月的時光?!幸好一個壯碩的中國男士過來幫她解了圍,把那個巨大的箱子從轉盤上舉起,再放到她面前。

「謝謝」,木蘭很有禮貌地致謝。

「不客氣」,對方很自然地回了一句,便轉身離去。

哈,成功過關!顯然她這次開口四聲無誤,沒有引起注意。生平第一次讓人以為是在和中國人說話,木蘭心中不無驕傲。

聳聳緊繃的肩膀,動動僵硬的脖子,木蘭拉起箱子,大步向前邁進。身邊所有的人似乎都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拖著沈重的行李,迎向預期中的重逢。只有木蘭不知道要迎向什麼?該期待什麼?還是她其實也知道?她當然知道,舅舅和舅媽會到機場來接她啊!媽媽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但那盡是些陌生人啊,她要如何與他們相認?如何與他們交談?而現在相見已迫在眉睫,再也拖不下去了。

老媽事先曾再三叮囑,一再提醒,她在上海的「新」家人,也就是她小舅舅家裡的每個成員,她應該如何稱呼。中國不比德國,不能所有的人都直呼其名,而是要根據在整個家族中,每個人跟自己是什麼關係而定。木蘭在心裡反覆默唸著她的「親族生詞」:媽媽的弟弟是她的 舅舅,而他的太太要叫舅媽⋯⋯。

雖然對老媽橫越千里也能安排一切、「遙控」一切,木蘭感到相當感冒;但拖著個大箱子,又累得個半死,她還是很慶幸自己不用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大都市裡,單打獨鬥。只是,她必須 先找到她的中國家人才行。

當自動門在她面前打開,木蘭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迎面而來的是一陣陣唇齒音極重的聲浪,一片高高低低像在唱歌一樣的聲音;就像她小時候因為好玩,把爸爸的唱盤加速旋轉播放出來的聲音一樣。原來,很多中國人同時說話的時候,聽來就像這樣。木蘭放眼望去,人海中盡是黑髮的頭顱,對望而來的,全是深色的眼珠。那些充滿期待的眼光,落在每一個從海關出來的旅客身上,但當他們發現,出來的人並不是等待中的對象時,熱切的眼光瞬間黯淡,轉往他處。這樣的環境,她是要如何才能適應?

木蘭無助地站在原地,堆放在身邊的行李,讓她看起來像是杵在一個小城堡當中。沒有人對著她喊:「這邊、這邊!」沒有人是來接她的。木蘭雖然看過她「中國親戚」的照片,但她 總覺得眼前的中國人,看起來都是一個樣。

木蘭覺得自己的喉頭愈來愈緊。但她突然注意到,朝著出關的人潮,高舉著很多來接人的牌子。可能當中有一個是來接她的嗎?木蘭精神一振,背起背包,拉起箱子,她再一次慢慢走 過舉牌接人的那一段。


本書特色

這是一部關於成長的故事。

原來,中德混血的出身並非困擾,反而讓她的生命更加充實,一點一滴的成長,讓三代家庭的關係無形中獲得緩解。

為何木蘭的母親在 1989 年結束德國的獎學金後,就再也沒有回到中國?當過紅衛兵的外婆,為何從來不提外公的事情?中德混血的木蘭與來自台灣的戀人,彼此如何面對「中國」的身分?

木蘭今年十五歲,媽媽是中國人,爸爸是德國人。從小在慕尼黑長大的她,正值最叛逆的年紀,被送去上海,面對全然陌生的城市,全然陌生的家人,面對自己血液中屬於中國的那一半。

隨著待的時間愈久,許多隱藏於時代下的秘密(文化大革命、天安門事件)慢慢被解答;與各式各樣的人們接觸,也讓木蘭對周遭生活的體驗與感受,更加深刻。

中國話,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中國的家,更有好多精彩的故事等待發掘。原來,上海就和她的中國家人一樣,早就已經深印在她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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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道別而不心痛是可以學習的,
這一科我早就該拿到滿分,外加一顆星。

銀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