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威尼斯-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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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國,在江西省景德鎮,正準備過馬路。這個城市被稱作「瓷都」,一切傳說的起始之地,窯爐煙囪徹夜燃燒,整個城市「有如一個大熔爐,點綴著無數冒火的通風口」。這裡有著皇帝御用的工廠,而群山之中藏著我此行的目的地。皇帝曾經派了欽差大臣來到這裡,要求燒製特別深的瓷甕,以便在宮裡養鯉魚。祭祀專用的高足杯和數以萬計的皇家專用盆碗,都在這裡製造。商人專程來到這裡,為了訂購帖木兒王子筵席用的盤子、部族酋長洗手禮用的碟子、以及女王晚宴用的各式餐具。這裡同時也是一個充滿秘密的城市,千年來的技藝累積,整整五十代的人在這裡挖掘、清理和攪和白色黏土,同時製作瓷器和傳承知識,整個城市到處都是工坊、陶藝家、上釉工人、裝飾繪師、街頭混混和間諜。
現在是深夜十一點,空氣很潮濕,城市裡霓虹燈閃爍,車水馬龍,有如曼哈頓。天上下著夏天的毛毛雨,我不是很確定我的住處在哪裡。
我已經把住處寫下來了,寫了「就在二號瓷器工廠隔壁」。當時我想我可以用普通話把它唸出來,結果大部分的人都行色匆匆,沒有人瞭解我在講什麼。有一個人試圖向我兜售烏龜,烏龜的下顎用麻繩綁住,我說我不需要,但他堅持我不買會後悔。
離家這麼遠,感覺有點不太真實。路邊商店裡的電視正在高分貝地轉播麻將比賽,店裡裝飾著閃閃發亮的球,有點像1970年代的迪斯可。麵店裡面還是高朋滿座,一個小孩緊緊地拉著他爸爸的手指,邊走邊哭。每個人都撐著傘,只有我沒有。一輛載滿貓瓷偶的手推車在塑膠帆布罩下穿行,摩托車陣在它的旁邊交梭。好笑的是我聽到普契尼的歌劇「托斯卡」正在大聲地放送,這是整個城市我唯一認識的人。
我沒有帶地圖,我只帶了殷弘緒(Père d’Entrecolles)書信的影印裝訂本。他是一位三百年前的法國耶穌會神父,曾經在信中生動地描述瓷器是怎麼製作出來的。我帶著影印本,本來想當作旅遊指南,這種作法現在看來是有點衝動,不是很聰明。
我想我會死在過馬路上。
但我知道我來這裡做什麼,即使我不太確定路要怎麼走,我還是會堅定地向前行。原因其實很簡單,就像某種朝聖之旅,我想走到出產白土的山丘上。再過幾年我就要滿五十歲了,我製作白色陶藝作品超過四十年,燒製瓷器超過二十五年。我一直有個計畫,想去三個瓷器的發源地或改造地看看,也就是位於中國、德國和英國的三座白色山嶺。它們每個都對我很重要,過去幾十年來,我都是透過瓷器、書本或各式各樣的故事來認識這些地方,卻從來沒去過。我必須要親身去那裡,去看看瓷器在不同的天空下長的怎樣,去看看白色在不同的氣候下,如何改變了它的光澤。世界上有很多白色的東西,但對我來說,瓷器永遠擺在第一位。
這趟旅程是為了彌補過去早該走一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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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彌補,聽起來有點像狂熱的信仰,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這是一件活生生的事實,可能有點激動,但事實就是事實。如果你曾經用黏土製作過東西,你就存在於當下。我用的黏土來自於法國利募贊(Limousin)地區的利摩日(Limoges),位於法國的西半部。每包塑膠袋裝重達二十公斤,裡面包含兩條經過完美混合的小包裝黏土。黏土本身是全脂牛奶的白色,帶著一抹淡淡的綠黴青。我打開一包,把它們通通倒在我的楔形工作台,拉動切線分出三分之一,然後把這一團拿起來,重新丟到工作台上,用畫圓圈的方式不停地推它拉它,有點像揉麵團那樣。然後它就會越來越軟,我的動作也越來越慢,最後變成一個圓球。
我的轆轤是美國製的,很安靜,有點矮。它位於這個有點雜亂的工作室中間,緊緊地靠在牆上。我看著白色的磚牆,這個小地方擠了很多人,兩名全職助理和兩名兼職助理,負責幫助我上釉、燒製、搬運,還有處理我上一本書出版後所收到的海量郵件。鄰居實在很吵,我一直想換個工作室,事情似乎進行的很順利。不久前才受邀去紐約展出,我有個夢想,希望能夠獨自漫步在一個廣闊的藝廊,燈光明亮,然後我可以遠遠地走離我的作品,再轉過身來,用新的眼光欣賞它,就好像我第一次看到這件作品一樣。而在這裡,我伸長我的手臂,就會碰到各種包裝板條箱,我如果想遠觀,大概只能離開十五英尺遠,如果那天工作室情況許可的話。
每個人都盡量地保持安靜,但是,該死,那個水泥地板就是很吵。外面有爭吵的聲音,我需要找時間再來巴結一下不動產經紀人,在倫敦想要找一間工作室實在不容易。屋子後面所有零碎的小空間,過去人們可以在這裡敲敲打打製作物品,現在都蓋滿了公寓。我也需要和會計師好好地談一談了。
我坐在我的轆轤旁。
然後我把黏土球丟進去,手沾了沾水,打算做一個罐子。我右手的指節在外,左手的三根手指在內支撐,慢慢地把黏土拉起來。當罐壁越來越高,量變逐漸地造成質變,如前所說,在這一刻我人在它方。雖然我人在它方,但黏土本身乃是當下的實然和歷史的存在。我這裡是涂爾斯嶺,離倫敦南部的南環路不遠,我的工作室在一排雞排外賣店與運動彩券投注站的後面,夾在一些家具修理、小型廚房木工廠之間。但是當我製作罐子的時候,我人在中國,中國的英文就是瓷器,瓷器乃是通往中國的道路。
當我拿起十二世紀生產的中國瓷碗時,也會有同樣的感覺。這個碗在景德鎮製造,拉胚後用模子印出深井裡的一朵花圖樣,邊沒上釉,碗身灰綠色的釉上的不太均勻,凝成一灘。販賣的商人或許會說它有一些問題,缺口,痕印,刮傷。這個碗存在於當下,而且它本身乃是一連串活動、動態行動、判斷與決定...總總的持續存在。它和過去沒有聯繫,如果強迫它一定要符合某種嚴苛的正統,一定會讓人覺得怪怪的。製作這個碗的人我不認識,因為知道的有限所以我只能想像,實際上我也可能搞錯。
但是當我拿起這個碗時,伴隨而來的各種想像,本身就是一種再創造的行動。
之所以會有這種事,是因為瓷器的可塑性很大。用食指和拇指不停地捏一塊黏土,直到它像紙一樣的薄,薄的讓你可以透過它看到手指上的指紋。繼續捏,好像永遠捏不完,你會發現它變得越來越薄,薄的好像一片落葉,可以飄浮在空中。它也變得很光潔,而捏完以後你的手也變得很光潔。說它成為「白紙一張」,我指的是它充滿期待,充滿各種可能性。這個東西能夠記錄你的每一步思考,你每一次念頭轉變。
你想要創造什麼?
潮汐交替的時候,你站在海邊,沙子被洗刷得很潔白。你的腳輕觸白沙的表面,留下第一個印記,但你不知道你這一腳踩得多深,踩成什麼樣子。你對於腳下這張白紙的遲疑,有如貝里尼的名畫「書記官坐像」手中的毛筆。八十根水獺尾巴的毛完成了這枝毛筆,一根毛髮挺立在靜止的空氣中,你已經準備好了,那一絲遲疑,有如親吻情人頸背前的猶豫。
罐子捏好後,我把切線從作品底部拉出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我的手指,然後把它從轆轤上取
下,非常滿意地把它放在我右手邊的架子上。然後拿起另一個黏土球,重新開始。
它是白的,白紙一張那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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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刻,短暫停頓中,表現出某種莊嚴。
瓷器製作的歷史已經超過一千年,瓷器貿易的歷史也是一樣,而它傳到歐洲也有八百年了。如果我們把碎片也算在內的話,它傳到歐洲的時間可能更早。在肯特墓地(Kentish cemetery)和烏爾比諾(Urbino)山丘,你可以看到一些中國茶壺的碎片,在一些厚重陶罐旁囂張地閃爍著。中世紀的歐洲常常可以看到瓷器的影子,在法國杜巴利公爵(Jean, duc de Berry)的庫房,一些教皇的收藏。也見於皮耶羅‧德‧麥地奇(Piero de’ Medici)的遺囑,上面特別提到他的una coppa di porcellana,意思是瓷杯。
王子派出特使送禮給另一位王子,禮物有駿馬、瓷罐和金線織錦的掛毯,從清單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那一抹白。它是如此的珍貴,在中世紀的佛羅倫斯甚至流傳著一則故事,說瓷杯可以辟百毒。一隻美麗的青瓷碗被刻意地用一層銀保護起來,以致於變成一個高腳大酒杯,在宴會中則把酒罈架起來,變成一個大酒缸供人取用。在佛羅倫斯的祭壇上你可以看到,東方三博士跪在聖嬰之前,其中一個把沒藥裝在中國瓷器之中獻上。這種敬意似乎有點歪打正著,因為沒藥既稀有又神秘,還遠從東方而來,所以裝在瓷器之中也是很合理的。
瓷器同時也是「很遠很遠」的同義詞。一二九一年馬可波羅從中國回來,帶著絲綢與錦緞、風乾的麝香鹿頭與鹿腳,以及他的遊記,Devisement du monde,意思是他對世界的描述。
馬可波羅的故事很精彩,裡面的每個元素都閃閃發亮,有如青金石,完全看不到陰影,而且能反射光芒。這些元素不是誇張過頭,就是跳針重複,有時言不驚人死不休,有時又自導自演:「乎必烈汗在這個城市用大理石和無數奇石建了一座巨大的皇宮,每個大廳和房間都鍍上金子,整座建築盡顯裝潢的巧思和奢華。」每件事情都是與眾不同、巧妙無比和奢侈豪華,羅列的帳棚則掛滿了白貂皮和黑貂皮。
馬可波羅的敘述中充滿了數大就是美――大都裡面有五千隻獵鷹、兩千隻獒犬、五千個星象家和算命師。單一事物則是碩大無比:大汗跟前俯臥著一隻巨獅,溫馴聽話;一個大梨則足足有十磅重。
講到色彩也是極盡誇張,皇宮的裝飾充滿了龍、鳥、騎士、各種野獸以及戰爭的場景。屋頂則是亮麗的深紅色、綠色、藍色和黃色,所有顏色有如新漆上去一樣的光鮮。二月會舉行新年宴會,盛大到讓馬可波羅屏息:
「每逢這一天,大汗和他的臣民都身穿白衣,只要情況允許,男女皆無例外。按照他們的觀念,白色的衣服是吉利和善良的象徵,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希望一整年幸運到頭,永享富庶快樂。在新年這一天,大汗治下所有的領主,各省、各地區和各王國,所有掌權的官員和諸侯,都搶著向大汗進貢,獻上珍貴的金銀、珍珠、玉石,並且配上上好的白布...所有的王公貴族、騎士和平民也彼此互贈白色的東西...我可以告訴你,單單這一天,大汗所收到的白馬,就超過十萬匹。」
之後馬可波羅來到泰州:
「他們製作瓷碗,大大小小的瓷碗,每個都精美無雙。人們只在城裡製作瓷器,然後再從這裡運送到世界各地。城裡到處都是碗,價格便宜,一個威尼斯銀幣就能買三個秀美動人到難以想像的盤碗。這些碟子是由鬆土或黏土製成,人們從地下把它們挖出來,接著堆成一個巨大的土墩,任由它們風吹日曬雨淋三十到四十年。泥土經過這樣的處理,就會變得十分精純,用來製作碟子,就會有一種蔚藍的色調,同時帶著閃亮的光澤。你必須理解,當一個人在堆這樣的土墩時,他是為了他的後代。因為精鍊泥土的時間是這麼的長,他無法得到任何收益,也沒辦法提早拿來用。但他的兒子繼承他以後,便可以收割成果。」
這是瓷器第一次在西方被提到。
瓷器被形容為難以比擬的美麗事物,製作工序複雜,各種相關器皿難以盡數,製作瓷器更需全神貫注和奉獻精神。馬可波羅聳聳肩:「有必要把這個漫長的故事全部講出來嗎?」
然後「現在讓我們換個話題。」
馬可波羅帶了一個灰綠色的小瓷罐回來,這個由白色黏土製成的罐子既堅硬又乾淨,當時從沒有人見過,它在威尼斯因此有了許多名字,從此開啟了人們追求瓷器的敗金史:宏偉的精品、白金、王子破產的原因、Porzellankrankheit - 瓷器病 - 這個名稱來自於一個令人傻眼的威尼斯諺語,指色狼看到漂亮女孩就會吹出的那種庸俗口哨聲。「小瓷」(Porcellani)或小豬又變成瑪瑙貝的暱稱,這種貝殼摸起來像像瓷器一樣的光滑。然後瑪瑙貝對威尼斯的小夥子們來說,意味著女生的外陰部,講到這個總會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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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可波羅可以換話題,但是我不能。一旦得知這個被帶回來的罐子典藏在威尼斯的聖馬可大教堂,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跑去看它。
一開始我開門見山:「我是一個英國作家,同時也是陶藝家,我希望能夠參觀……」但是寫過去的信和電子郵件全都石沈大海。我只好使出大絕:「教宗猊下的教廷大使推薦我來和您聯繫……」還是一樣沒有回應。打電話過去也沒人接,大概電話就在紅木辦公桌上響個不停吧,我酸酸地想。他們好像永遠都在吃午餐,也許開了第二瓶酒,又或者正逢共和國的烈士紀念日。
所以我帶了我的次子馬修,決定去威尼斯碰碰運氣。
我們先到大教堂的最左邊角落,那邊有著滿山滿谷的觀光客,還有一些賣手提包的小販,正東張西望地怕警察來找麻煩。主教辦公室裡面有一位看起來很和善、笑容滿面的神職人員,隔著玻璃門,我提高聲音問他,教堂今晚幾點會關門。他伸了伸懶腰,好像在用默劇表現疲憊一樣,對著教堂內的人山人海嘆了一口氣。
記住一件事,如果要去義大利,帶個小孩超有用。
教堂關門以後,我們被一位手持鑰匙的先生請進主教辦公室,穿過了一條大理石走廊,經過了無數的紅衣主教畫像,然後進入一個陰暗的地區。教堂的大理石路面上一個個突起反射著淡淡的熒光,聖所牆上的燈閃爍著紅色的火花,我們從這裡進入藏寶室。
藏寶室很小,但屋頂是挑高拱型。裡面有水晶石、玉髓、瑪瑙、埃及的斑岩甕,波斯的松綠石碗,都用金色的夾子固定住,所有的藏品都有燈光照明。我還看到聖杯,這是一個真十字架相關的聖物,上面鑲滿了寶石,純潔一如孩童之吻。這個藏寶室就是拜占廷,透過威尼斯匠人的巧手,一件一件來自遠方的物品,體現出耶穌升天、基督戰勝的真意。
我想看的罐子就在收藏櫃的背面,放在一對香爐和一幅基督馬賽克畫像的中間。我估計它大約五英吋高,比一隻手掌張開還小一點。它有一條葉形裝飾,瓶頸下面有四個環,用來承接蓋子。還有五個凹槽,剛好可以容納拇指和其他手指。如果把手放上去,一定可以感悟到某種記憶,但我沒辦法把它拿起來。黏土本身看起來灰灰粗粗的,有一點破舊,可以看到一些修復的痕跡,畢竟它走了很遠、很遠的一段旅程。
我們看著它,足足看了十分鐘,直到拿著鑰匙的那位先生開始輕輕地跺著腳。藏寶室重新上鎖,整座大教堂空無一人。
這只是一個開始,馬修很開心,我也很開心。我們去聖馬可廣場上的佛羅里安咖啡館慶祝,喝熱巧克力吃馬卡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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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的大街小巷,處處可以見到對於瓷器的痴迷。
瓷器是什麼?它是「由從地底深藏的某種汁液所製作,來自遙遠的東方。」這是十六世紀中期一位義大利天文學家所寫。另一位則寫道:「把蛋殼和臍魚的外殼擣碎,然後把粉末用水調和,塑造成花瓶。接著深埋在地下一百年再挖出來。這樣就算大功告成,可以拿去賣。」
大家一致同意瓷器真的很奇怪,這個東西一定經過某種煉金術的轉化或重構。英國詩人約翰‧多恩曾經在「給馬克漢夫人的輓歌」中動人地寫道,人入土為安以後,在地下會有某種轉變。當你失去了某種看起來很珍貴的東西,另一種更罕見、更美麗的東西會誕生。「就像在中國的人們啊,他們埋下了黏土,經過了一個紀元的洗刷,會破土而出成為瓷器。」
所以瓷器到底要怎麼製作?你要如何搶在其他人之前把它做出來?要怎麼樣才能擁有一件?有了一件以後,還想要更多件怎麼辦?有沒有辦法去它的產地 - 所謂「白色河流的發源地」 - 看看?
瓷器就是奧秘,瓷器就是一個謎題。在西方長達五百年之久,沒有人知道瓷器是怎麼做出來的。奧秘(Arcanum)這個字本身就是一堆拉丁子音的無序組合,唸起來很像天堂(Arcady)或世外桃源(Arcadia)。我覺得白色瓷器的最深層秘密,和心想事成的天堂,例如Arcadia,彼此之間一定有什麼聯帶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