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也是一種哲學》(La Vie Simple) 一八九五年首度於法國巴黎出版,書中傳遞的理念清新,出版後廣受大眾喜愛,英譯本當時在美國也蔚為風潮。時任美國總統的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曾因甚為喜愛本書,進而邀請作者瓦格納在一九○四年秋天訪美,前往白宮暢談。
出身法國阿爾薩斯地區的瓦格納雖然身為牧師,但他在書中闡揚的觀點並不帶特定的信仰立場,而是訴諸普世人類的共同性。從「簡單」的本質開始,他殷殷陳述,從日常生活、言談用語、本分職守、物質欲望、對金錢名利的追求等面向談起,引導讀者思考如何在現實及精神層面簡單地生活,以及這樣的價值觀若落實於日常中,能為內心帶來何種益處。
《簡單,也是一種哲學》雖然現在看來文字稍顯古拙,但當中的曖曖光芒仍讓它在百年間持續受到法語及英語世界的讀者喜愛和討論,日本講談社甚至也在今年初推出日文版譯本,無疑更彰顯出這本生活哲思小書對於現代人的意義。
有趣的是,本書雖寫於一百二十餘年前的法國,書中呈現的社會狀況和大眾心態卻和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世界並無二致,而瓦格納對於「simplicité —簡單」所闡述的觀點和這個價值觀之於人類心靈的助益,也未過時淘汰,反而更因時間淬鍊,更顯真切,值得生活在過度追求速度及物質消費社會的現代讀者做為反思借鏡。
夏爾.瓦格納 Charles Wagner
法國牧師,生於阿爾薩斯地區的維貝爾斯維萊(Vibersviller)。瓦格納著有近三十部作品,作品當中崇尚自然及簡樸生活的觀念當時在法國不僅在宗教信仰上帶動一股清新風潮,影響力也廣及社會大眾。
謝孟璇
高雄長大,台北成熟,畢業於政大教育系、師大英語所。曾任教育業,受文字召喚而投身筆譯與撰稿工作。
篇四 •簡單的言語 (節選)
偏愛優雅言詞本身無可厚非,話語自然要說得體。但詞藻最華美、語句最精湛的,內容未必縝密精闢。言語應為事實且合用,而不是以花言巧語掩蓋真實。偉大的事物無不以質樸的語言表述而成,因為如此才能顯現偉大事物的真貌。你無須藉華麗的修辭——無論那手法多麼不著痕跡——替事實搽脂抹粉,或以「寫作者的浮誇」對事實投拋一道致命的陰影。有什麼能比簡單更強大、更具說服力!聖潔的情感、割心的悲痛、高貴的英勇、絢爛的熱情,這些都只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聲吶喊,就能詮釋得比美麗的詞句更透徹。人性中珍貴的寶藏都是以單純的方式顯露於外。要讓人信服,所言必須為真,而有些真,在質樸的言語、甚至笨嘴拙舌下,都要比在舌燦蓮花中更易見真章。能想像嗎,倘若有心實踐這些原則,對生活會有多大助益:無論於公於私,表達情感與意見時要真誠、節制、質樸。絕不踰越界線,忠實付出自己,尤其還有一點——慎心!這才是最重要的。
有多少人對自己巧舌如簧而自喜,相信這能規避切身的行動。聽者也隨之起舞,如癡如醉。有時,人生活到底,似乎充其量只是由幾場動聽的演說、幾本好書、幾齣好劇所構成。至於可信的權威論點實際該如何執行,則不在考慮範圍。如果從有才華者的世界走入由泛泛之輩構成的環境裡,走入那充斥困惑亂象的所在,我們必會看見一個認為人生就該不停聽別人說話、而自己也說個不停的族群,一群滔滔不絕又絕望的烏合之眾,每件事都值得他們嘮叨絮聒、高聲鼓譟、做冗長的結論,最後甚至還覺得話不盡興。他們全都忘了,最沉默寡言的人往往貢獻最多。猛鳴汽笛的引擎剩不了多少能量可轉動車輪。且培養沉靜之心,在喧囂中錘鍊出靜謐的力量。
這些省思引領我們進一步去思考「語言的誇張」。如果我們仔細研究一國的人民,便能從語言上看出他們不同性情的跡象。這邊的人若沉著冷淡,他們的語言便會稍顯貧瘠,缺乏色彩;那邊的人性情若較均衡,語言也會相對嚴密且精確。還有另一邊的人,受到陽光、空氣和酒精的影響,所以血氣方剛、衝動莽撞,他們的語言便會顯得誇張,再稀鬆平常的事也要講得天花亂墜。
如果語言的風貌會隨氣候而變,那麼也會隨時代變化。以大眾現今書寫或表述的語言與歷史上其他時期相比就知道。法國舊制時期的說話方式與大革命時期有別;現代人的用詞與十九世紀相較也有不同。普遍來說,現在的語言樣貌更簡潔,就好比現代男子已不再戴誇張假髮,大家也不再手寫花體字。然而,我們與老祖宗仍有個最大的不同之處,那也是現代人言詞誇大的原因。那就是現在的我們太焦慮。
由於過度焦慮,儘管我們置身尋常處境,語言卻已無法發揮原有的表達效果。同理可證,對激動敏感的人來說,簡單的語言已不足以充分表達感受。無論是在生活、公眾場合、書籍、戲劇舞台上,冷靜溫和的語言都已退位,輸給了放縱矯情之詞。原本小說家與劇作家用來刺激觀者、吸引注意的手法,如今充斥在日常對話與書信當中,特別是公眾談話上。我們面臨的就是現代生活的後果,它的繁複讓人不耐、難以喘息,永遠提心吊膽。
言過其實的習慣有何益處?人若言過其實,彼此間善意的共識將不復存在。粗暴而無意義的爭論、倉促且無情的評斷,這些皆是語言無度的苦果。
鼓勵言語回歸簡單的此時,能否允我提出一個一旦實踐就能皆大歡喜的建議?那就是讓文學回歸質樸;這不只是靈魂厭倦於離經叛道的解藥,也是社會團結的誓約與起點。我也建議藝術回歸質樸。這並非要詩人、小說家與畫家捨高就低、盡抄捷徑、以平庸自滿。相反地,是要再往高峰攀。真正的普世流行並非為吸引「一般大眾」;真正的普世流行,是要得到「所有階層」的認同。完美藝術的真正靈感其實源自人心深處,源於「生命皆平等」這恆久不變的真理。普世的語言同樣必能以幾種簡單的形式吐露最根本的情感。那當中有真知灼見、深具影響力,有宏觀遠略、充滿無限。但願這樣的理念足以點亮年輕人的熱忱,發掘內在美麗神聖的火焰,對「Odi profanum vulgus—我恨世人」這種輕蔑一切的狂語感到遺憾,但能體察並偏愛「Misereor super turbam—我憐憫世人」當中的仁慈。
既然我身為一介凡人,也就有權利呼籲那些有幸得到天賦的人:為所有被世界遺忘的人服務吧,讓販夫走卒也能一聽就懂;如此,你便能造就一幅解放與和平的佳作,也能近取藝術大師揮毫點墨時的靈感之泉。他們的傑作之所以能永垂青史,正在於懂得為光燦不凡的天分,披上質樸的布衣。
篇九 •自我宣揚與不露鋒芒 (節選)
我們這時代有一項主要的不成熟特質,就是喜愛自我宣傳。有些人為了受人矚目,成為話題,無所不用其極;可以公允地說,他們是對成名上癮。他們認為默默無名是奇恥大辱,因此有必要使出渾身解數,讓自己的名字為人所知。若無人認識,他們就像是遭逢船難的水手那般迷惘,被一夜風暴拋擲到寂寞的礁石上;他們哀號不斷、咒罵連連、怒火迸發地扔出所有可能的求救信號,就是要讓外界知道他們人在哪。許多人為了名氣,甚至走到背信棄義或作奸犯科的地步。古希臘有個為求出名、不惜縱火燒毀神廟的黑若斯達特斯(Herostratus),他的追隨者如今可說數量繁多。有多少人的惡名昭彰正來自摧毀了某些事物?好比詆毀他人的名聲,他們利用醜聞、劣舉或暴行,好替自己開鑼喝道!
這種只求出名、儘管是惡名也無妨的現象並非一時的瘋狂奇想,或只出現在自吹自擂、招搖撞騙的投機者當中;它也蔓延到了精神與物質領域的各個生活層面。政治、文學、科學等領域,甚至連慈善事業與宗教信仰也無一倖免。做了什麼善行義舉立刻自吹自擂,心靈的救贖必得說得沸沸揚揚。自我宣傳的噪音循著毀滅之道,入侵原本應當靜謐的所在,侵擾了本性安祥的性靈。這種將一切公開展示的傾向,不懂欣賞在涅貴不緇、曖曖內含光的事物,再加上以受人矚目的程度去衡量事物價值等習慣,癱瘓了我們原本正直的判斷能力。這讓人有時不免懷疑,這社會最後是否會演變成猶如一場大型的園遊會,人人都在自己的帳棚前敲鑼打鼓,以求他人注意。
所幸,我們還是能揚棄那種四處向人展示的喧鬧,走向平靜的山林間喘息,懾服於清澈的溪澗,靜寂的樹林,以及迷人的孤獨。無論世間騷動如何澎湃,丑角嘈雜聲如何喧鬧,也逾越不了某些特定的界線。這些雜音只會逐漸疲弱,直至復歸無聲。寂靜國度比喧囂世界更顯遼闊無垠,而我們的寬慰正藏居在那當中。
就在這含蓄而寧靜的無限世界邊緣休息片刻吧。當下的我們,會立刻陶醉於那杳無人跡的雪景、若隱若現的野花、那朝地平線漸次延伸、近乎無窮的路徑。自然以獨特的隱蔽之姿展現著風情,你得堅忍克己才能窺見她的蹤跡,也須心靈手巧才能超乎她的意料;你若只看重結果,便難以洞悉她寶庫中的奧祕。人類社會、甚至我們的個人生活也是如此運作。朝善趨近的力量始終隱而不宣;我們最好的部分往往深埋於內心,無法言說。關鍵就在於,這些感受能力與直覺越是與我們存在的根源融合,就越無需張狂炫耀;將之展露在光天化日下反而是褻瀆。人的內心蟄伏著這股神祕、曖昧、難以描述的喜悅,然而那當中也孕育著我們的意欲、熱忱、勇氣,以及人類生命裡最強大的行為動機。世上的恆久美善之事往往不為人知,唯有親身去認識,才能擁有;而且一旦公然談論,便會立刻摧毀它的魅力。
熱誠的自然愛好者是她最喜歡的;在她的注視下,他們能走入靜僻的冷冽森林、山間谷地,所到之處都是無心於自然者未能獲允踏入的領域。忘卻時間與世俗生活的他們,在純淨的靜默中度日,欣賞鳥兒築巢、哺育幼雛,觀察地面上的小動物活躍嬉戲。因此,想尋見內在的善,人必須踏入無須壓抑、裝腔作勢或搬弄有無的地方,從中找到一種純樸自然、而且無需煩憂身外事的生活狀態;在那當中的萬物,所求的不過是實踐出自己最美善的本貌。
篇十一 •簡單之美 (節選)
這世上有個普遍的錯誤認知,認為「簡單」與「美」兩者是死對頭。然而簡單並非醜陋的同義詞,就如同鋪張、流行與名貴也未必與美畫上等號。我們的眼光已經被俗艷的裝飾品、墮落的藝術、與缺乏優雅的奢侈品堆砌出的景象灼傷。品味惡俗的財富有時教人惋惜,大筆金錢來去間竟只製造出駭人的揮霍。現代藝術面臨的問題與缺乏簡樸精神的文學相似,當中有太多牽強離題、過度焦慮和虛構失當。少有作品能引發人去思考線條、形式或顏色,這些都需要銳利的眼力,就如同真理也有賴清明的理智判斷。我們需要重新浸潤在帶有不朽與理想之美的純粹當中,凝視它們在藝術傑作上留下的印記。
最值得注意的是日常生活的美學,是一個人應為自家擺設及個人裝扮投入的關注;在這方面一旦缺乏用心,生活無疑將顯得黯淡無光。關注生活細節並非無關緊要,因為我們正能藉此看出一個人是否願意將靈魂投入工作中。花時間與心思去改善、美化日常生活、甚至將之詩意化並不是浪費,反而是我們該養成的習慣。自然就是我們的榜樣,我們應以稍縱即逝的美來點綴日常。若是蔑視這種日常之美,也等於忽略了自然的真意。無論是盛開短暫的百合,或永恆如初的山丘,自然都投注了同等的關照與慈愛。
但我們也勿將真實的美與空有虛名的美混為一談。美與詩意的存在,端賴我們心念合一的理解。我們的居家、餐桌、服裝,全取決於如何詮釋這種理解。要表達這種理念,首要是培養它,而後再以簡單的手法將之表現於外。一個人無須出身富裕才能為住處與生活創造優雅及魅力,只需有良好的品味與美感即可。
要求女士得穿上醜陋粗衣的人實在有違自然的本意,也完全誤解了衣著的精神。如果衣著只是人用來取暖避寒的措施,那麼一塊粗麻布或披上獸皮便已足矣。然而衣著的意義遠勝於此。衣物不只是蔽體之用,還是一種象徵。女士日常的衣著打扮也能帶有深長的意味。衣物蘊含的意義越多,便越有看頭。真正的美在於能流露出美是什麼,同時傳達出一個人獨特而真實的特質。一個人的衣著若只是隨意選配、或依循習慣,甚至穿著者與身上的衣服之間毫無關連,那麼即便花了大筆錢財,充其量也不過是買了件制服罷了。過度時尚、追隨潮流設計、會掩蓋穿著者特質的衣服,無疑失去了它最大的魅力。這種錯誤不但犧牲了穿者自身之美,也傷了荷包。如果有個年輕女孩擅長表達自我想法,說話也字字珠磯,但問題是她所說的每個句子都是從語錄上背來的,你會怎麼想呢?借用他人的話語有何迷人之處?設計精美、但所有人都不分彼此穿上身的衣服,效果也是如此。
如果說服裝能反映生活的整體概念,而帽子是詩歌,緞帶是繽紛的藝術作品,那麼,房屋的內部擺設就是與自我心智的對話。為什麼要以豪奢裝潢自家為藉口,破壞具備這種價值的個人特色呢?為什麼要把到處相似的風格帶入自家,讓臥房長得與飯店一樣,會客室弄得像個接待所?
可惜遍覽整座城市的屋宅、甚至放眼望向整個國家,乃至於整片寬闊大陸,所見的卻都是模稜兩可、形式雷同的屋舍,這千篇一律多惱人!若是能更簡單些,想必更具美感!與其擁有大量複製的廉價裝飾物、誇張但了無趣味的模仿重複,不如嘗試做出無窮變化。歡快的即興創作能讓人耳目一新,不按成規的結構也能振奮觀者的心情。我們應嘗試去發現一件織物或家具的獨特性格;古董舊物的珍貴之處正在於此。
許多人之所以輕視日常雜務和需悉心照料的家事,是因為懷有常見、卻不當的誤解,也就是相信美與詩意只會出現在某些特定事物當中,其他事物天生就是缺乏美;或者,有些職業例如寫作、演奏豎琴等就顯得崇高而讓人讚嘆,但為皮鞋上油、掃地、留心煮沸的鍋爐等則是可鄙低下。這是十足幼稚的誤解!手中工具不論是豎琴或掃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執掌它們的那隻手與善用工具的心神。詩意不附著於事物上,而是寄存在我們心中。詩意能從無形的神思傳遞到周遭物件,好比雕塑家將自己的夢想鑿注在大理石上。如果我們認為生活與工作枯燥乏味,那是因為我們還不懂得傳遞這份詩意。藝術的卓越之處,就是能讓了無生氣的再度活潑,讓暴躁的溫馴柔軟。有人說,這世上沒有精靈,他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詩人歌詠的精靈曾經、而且至今,依然在那賣力搓揉麵團的善良麵包師、愉快地修補衣物的裁縫、以微笑照料病人的護士身上,也在那雙綁繫絲帶的巧手和燉出一鍋好肉的廚藝當中。
藝術文化無疑有其精緻、高尚的一面,讓人為之驚艷的傑作終究會滲入我們的思想與行為當中。但能在生活裡實踐這門技藝,沉浸於藝術的洗禮,卻是有限的特權。並非人人都能擁有、理解或創作出純粹的藝術。不過,有一種藝術卻隨處可見,那就是靠著雙手完成的手作工藝之美。精雕細琢的房子當中若缺少手作之美,也只是死板的空間,而陋室雖簡、卻也能因手作物件而顯得生氣盎然。在所有能轉化情感、添增幸福的力量中,也許沒什麼比這種手作之美更普及實用。即便環境艱辛,它也知道如何運用最簡單的工具雕塑自己。儘管住處窄小、桌椅簡單,有天分的人總有方法將自家管理得井然有序,舒服愜意。他經手的每件事都帶有關愛與巧思。他會認為,做好家務無需富人的特權,而是適當的態度;他也懂得如何讓自家洋溢著不遜於高貴門第的尊嚴與魅力;這若假手雇傭,可是營造不出來的。
如此我們便能理解,生命就藏身在豐富的隱約之美當中,在四周可及的魅力與滿足當中。想做自己,想了解生而為人最適切的美,日常生活便是最理想的園地。在生活中傾注美的精神,將細緻的靈魂輕灑在幽微迷人的外在表象上,讓最粗蠻的人也能輕易領受。這豈不是比捨棄自我、去垂涎自己未能擁有,甚至邯鄲學步好得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