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豐饒之海》視為三島的自我輪迴,
《鏡子之家》就是作家闡述四個平行的自我,
本書透過鏡子這個女人,演繹出一幅巡遊現代地獄的的圖景。
「她總是吃掉別人的慾望,把慾望當成滋養自己的東西……」
《豐饒之海》四部曲的創作原點
從「個人」跨寫「時代」,描繪日常性的野心之作
三度入圍諾貝爾獎文學、日本文壇大師──
三島由紀夫最喜愛的作品
四名青年聚集在鏡子之家,宛如此處即隔世的避風港。
然而所謂庇護,是否也是深淵,他們自始至終只能看見自己的生命,
最後用不同的方式,對抗現實生活中日常性所帶來的虛無。
畫家夏雄代表感受,拳擊手峻吉詮釋行動,演員阿收象徵自我意識,上班族清一郎表現出冷漠的處世之道。
而鏡子的魔力,就是輕易地將他們的體悟,飾演成自己的記憶。
他們彼此各懷信念,遊走在自我毀滅的險境,對抗著日常生活的平庸與腐臭。
他們的意志與挫折,展現一個時代虛無的感情世界。
人生這種邪教,真是卓越的邪教啊。
我決定信奉這個教了。
以不打算活下去地活下去,騎著「現在」這匹無頭之馬到處奔馳……
一九五○年中期,三島由紀夫因為《金閣寺》而達到個人的巔峰,他企圖擴展野心,描繪時代的毀滅,於是寫出了《鏡子之家》。這四名性格迥異的青年,是三島由紀夫的化身,展現了三島不同維度的強烈意志。三島像是旁觀者,冷靜地觀察四個人的發展
,這些人物的共同交集是鏡子之家。他們避免互相影響,觀察彼此,宛如身處一座璀璨的旋轉木馬,刻意避免糾結。書中多個人物交錯登場,藝術家的世界,拳擊手的世界,演員的世界,上班族的世界,從不同角度映射出時代的虛無。如同三島體內充滿衝突卻又和諧,和諧卻又不斷相互推翻的思想。《鏡子之家》可以說是三島對自我的持續印證,一直到完成《豐饒之海》後,才得以平息。
機智,詭辯,性的幽默,
這些東西散發著日常生活的屍臭味。
我完全沒有真實感的日常生活,
我荒唐無稽的現實生活,
就要從這裡開始了。
※特別收錄──【解說】陳系美:三島由紀夫自己最喜歡的小說
三島的青少年時期在戰時及戰後初期度過,戰時不知有明天的世紀末之美,與戰後初期的廢墟之美,深深影響了少年三島。對三島而言,那是個「充滿生死悲劇崇高之美」的時代,隨著戰後復興,整個社會的價值認同逐漸指向「平庸的日常之美」,呈現出一股陰溼、情感化的和平主義女性化性格。因此,三島的悲劇,就在他自小憧憬的生死悲劇崇高之美被時代拒絕,同時也被當下偏向女性化的日常性之美的拒絕中,迸放開來。
三島由紀夫
本名平岡公威,1925年出生於東京。1947年自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通過高等文官考試,隨後進入大藏省任職,隔年為了專心從事寫作而從大藏省離職,開始專職作家的生涯。
三島由紀夫在日本文壇擁有高度聲譽,其作品在西方世界也有崇高的評價,曾三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也是二戰結束之後西方譯介最多的日本作家之一。
三島對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深為讚賞,他對日本二次大戰後社會的西化和日本主權受制於美國非常不滿。1970年11月25日他帶領四名「盾會」成員前往陸上自衛隊東部總監部,挾持師團長要求軍事政變,期使自衛隊能轉變為正常的軍隊,但是卻乏人響應,因而切腹自殺以身殉道,走上了日本武士最絢爛的歸途。
主要著作有《豐饒之海》四部曲、《假面的告白》、《金閣寺》、《鏡子之家》、《盛夏之死》、《憂國》、《反貞女大學》、《不道德教育講座》等。
陳系美
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日本筑波大學地域研究所碩士,專攻日本近代文學,碩士論文《三島由紀夫《鏡子之家》論──以女性像為中心》。曾任空中大學日文講師、華視特約譯播,現為專職譯者。譯有:夏目漱石《三四郎》、三島由紀夫《鏡子之家》、太宰治《人間失格》《維榮之妻》《潘朵拉的盒子》、山田詠美《賢者之愛》、平野啓一郎《日間演奏會散場時》《那個男人》等書。
1
大家都在打哈欠。接下來要去哪裡,峻吉問。
「大白天的,實在無處可去啊。」
「讓我們在美容院下車。」
光子與民子說。她們真是精力充沛。
峻吉和阿收,對於讓她們在這裡下車都沒有意見。如此一來,車上剩下的女人只有鏡子,光子和民子也不在意把鏡子留在車裡。峻吉和阿收以各自的作風,極其乾脆地向她們點頭道別。但她們期待的卻是夏雄的溫柔道別,縱使夏雄並非她們的男伴,而夏雄果然也滿足了她們的期待。
這是一九五四年四月初的一個午後,將近三點。峻吉開著夏雄的車,在市內的單行道轉來轉去。要去哪裡呢?對了,去人少清靜的地方吧。待了兩天的蘆湖人潮洶湧,回到銀座更是人滿為患。
這時應該聽夏雄的意見。
「去月島那邊的海埔新生地如何?我去那裡畫過一次素描。」
大夥兒都贊成,便驅車前往月島。
遠遠便看到勝鬨橋那一帶車流壅塞。阿收不禁納悶地說:「怎麼搞的?難道是出車禍了?」但隨即也明白,八成是到了開橋的時間。峻吉不爽地說:「嘖,海埔新生地就別去了,有夠煩。」可是夏雄和鏡子都沒看過勝鬨橋的開橋情景,很想看看,於是將車子停在稍遠處,大夥兒下車走過部分鐵橋,去看開橋情景。可是峻吉和阿收,擺出一臉了無興致的表情。
橋的中央是鐵板,唯有這個部分會開闔。工作人員拿著紅旗站在前後兩端,被迫停下的車輛擠得水洩不通。人行道前面也掛著一條鎖鏈,阻止行人通行。前來參觀人潮眾多,也有因通行受阻而趁機摸魚的推銷員或餐點外送人員。
鐵板上鋪著電車路線的部分,什麼都沒有載,一片漆黑寂靜。人車在兩旁望著它。
不久,鐵板中央開始緩慢蠢動,慢慢地抬起頭來,接縫處也分開了。隨著鐵板升起,兩側的鐵欄杆與跨於其上的鐵拱柱,與柱上光暈柔和的電燈,全都跟著升起。夏雄覺得這一連串的動作優雅美麗。
鐵板即將垂直時,兩側與軌道凹陷處揚起的塵埃,如輕煙般飄落。兩側無數的鉚釘,各自拖著小黑影。這些小黑影越來越短,逐漸和鉚釘合而為一。兩旁護欄的影子也緩緩改變角度。當鐵板完全垂直時,所有的影子都靜止不動了。夏雄抬起視線,看到一隻海鷗掠過打橫的鐵拱柱。
……就這樣,一面巨大的鐵牆,驀然擋住了四人的去路。
……
2
隔了一個月,原班人馬再度相聚,大夥兒都很開心。清一郎問峻吉這陣子在做什麼,峻吉說大學聯賽快到了,每天都在加緊練習。然後轉頭跟民子說,他對本月二十四日,白井對艾斯皮諾札之戰的預測,白井可能會勉強衛冕成功,可是無法贏得很光彩吧。……從那之後,民子沒見過峻吉,此刻看他的表情絲毫沒有箱根一夜的記憶,迫於無奈只好跟他比恬淡,充滿善意地說了一句挖苦話。
「反正拳擊忌諱女人吧。」
美酒上桌,只有峻吉沒喝。不知不覺中,女人被晾在一邊,久違的四個男人自己聊得很起勁。但是夏雄很低調,不談自己的任何事情。
「我們的共通點到底是什麼?」
清一郎問鏡子,想把她拉進來聊天。
「大概是,沒有人想得到幸福吧。」
鏡子只遠遠地回了這麼一句。
「不追求幸福,這可是古老的感傷思想喔。」清一郎反駁,「我們即使得到幸福也完全不在乎,即使幸福像青苔纏在身上也不害怕。荒謬的是,人有時會因為無聊透頂的理由,不由得追求幸福。像避開痲瘋病般逃避幸福的傢伙的英雄主義,充其量只是脆弱又窩囊的陳舊貴族主義吧。我們對任何事情都免疫,連幸福也免疫,我希望妳這麼想。」
受到這種鄭重其事的宏論壓迫,鏡子也不再說話,轉而和女人們聊天。
但四個男人也都默默感受到了。我們是站在高牆前面的四個人。
不知道這道牆是時代之牆,抑或社會之牆。然而在他們少年時代,這種牆早已徹底瓦解,在外頭還是明亮之際,可以看到滿地的瓦礫。太陽從瓦礫的地平線升起,也沉落於瓦礫的地平線。將玻璃瓶碎片照得璀璨耀眼的日出,為無數散落的碎片帶來了美。那個相信世界是由瓦礫與碎片組成,那個無限快活、無限自由的少年時代消失了。如今唯一確定的是,一面巨大的高牆矗立在眼前,四個人站在高牆前。
「我要打破這面牆!」峻吉握拳心想。
「我就把這面牆變成鏡子吧。」阿收慵懶地心想。
「我要在這面牆上畫畫。把這面牆變成風景或繁花的壁畫。」夏雄熱切地思索。
清一郎則是這麼想:
「我要變成這面牆。我要化為這面牆本身。」
……沉默中,各自思潮洶湧。在這一瞬間,他們成為熱情的青年。而清一郎本身是青年,卻也很喜歡煽動青年。
「對了,難得大家又碰頭了。」清一郎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接下來不管幾年,我們每次見面時,都毫無隱瞞地暢談所有的事吧。最重要的是固守自己的方法。所以不可以互相幫忙。因為即便是些微的幫忙,都是對每個人宿命的侮辱。我們來締結一個同盟,無論陷入什麼困境都不可以互相幫助的同盟。這大概是史上未曾有過的同盟,也是史上唯一恆久不變的同盟吧。因為歷史已經證明,過去所有的同盟都無效,最後都淪為一張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