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不返的少女時光,
夢裡盎然花飄香,
朵朵綻放輕摘下,全都獻給—
令人愛憐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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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錯肩,百年綻放
日本少女文學先驅—吉屋信子
以文字編織少女們曖昧的臉廓、髮尾與袖口
●♀♀♀百年鉅——華文世界首度出版♀♀♀●
●專文導讀—
王憶雲(國立臺灣大學日本語文學系副教授)、楊双子(作家、大眾文學研究者)
●感動推薦—
王盛弘(作家)、宇文正(資深媒體編輯/作家)、許俐葳(作家)、黃以曦(影評人/作家)、葉美瑤(資深出版人)、盧美杏(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鍾文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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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柔、縹緲、多夢的純情歲月,
大正、昭和年代的青春馥郁……
★日本少女小說史上最重要作品,自大正年間開啟女性文學新時代,經昭和時期發酵至今,成為後世諸多女性作家的創作啟蒙,影響日本後世諸多文學、美學與漫畫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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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澈的少女傷懷,永恆的綺麗短篇—與美麗手帕交的青春回憶、與失散母親的偶然相逢,以及失恃失怙的姊弟所遭遇的悲劇……苦戀女校內高人氣學妹的學姐、與孤高美麗的學生情意相投的女教師,以及為妹妹奉獻一切的姊姊……吉屋信子透過細膩端麗的筆觸,編織少女們曖昧的臉廓、髮尾與袖口。鈴蘭、野菊、勿忘草、緋桃花、小蒼蘭……女孩之間深厚的情感如植物生命超乎想像的堅韌,冷靜地燃燒,永盛不墜。
本書自連載期間便牽繫起大正與昭和年的少女生活共感,形成現象式的深遠影響,故事韻致起伏,行文簡潔又鋪設諸多纖細敏銳之枝節,將少女心緒的濃淡、晴雨不定描寫如實、如詩。即便當時社會氛圍傾向女性宜家賢慧,以致情節多糾扯灰暗、悲劇落場,然而那些「難以釋懷」醞釀成一種時代的嚮往—傷與美共振之嚮往。
身處當代,我們能把握更多選擇權,卻不一定能擁有踏實的幸福,唯一確切的是,吉屋信子小姐筆下構築的情感短篇,可以看見純潔的浪漫,和少女般的你。
作者∣吉屋信子はなも のがたり∣
西元一八九六(明治二十九)年出生於新潟市。雙親皆為長州藩藩士出身的吉屋信子,有四名哥哥、兩名弟弟,是家中唯一的女兒。一九○八年,信子就讀四年制栃木高女,這位早熟的天才少女,十二歲即開始投稿《少女世界》和《少女界》等少女雜誌,十四歲以〈不會響的太鼓〉獲《少女界》徵文比賽首獎。當時若想成為職業作家,就得上東京繼續鑽研文學。信子自栃木高女畢業後,卻因男尊女卑、賢妻良女的舊時代思維,遭父母強烈反對。一九一五(大正四)年,就讀東京帝大的三哥忠明懇求父親讓妹妹一展長才,十九歲的信子終於達成赴東京遊學的心願。隔年《花物語》首篇〈鈴蘭〉獲刊於《少女畫報》,爾後在女學生的熱烈迴響下,雜誌持續邀稿,直至一九二五年的近十年間,信子以花之名發表了五十餘篇短篇小說。
《花物語》被譽為「女學生的聖經」,「少女小說」及「少女」的代名詞,信子亦成為描寫少女情誼的「百合」文學先行者。
一九一九年,信子為了追求文學上的突破,費時三個月創作《直到天涯海角》,同年底獲選《大阪朝日新聞》創刊四十週年紀念長篇小說徵文比賽一等獎,信子終下決心成為小說家,而自傳性的私小說《閣樓裡的姐妹》,正面描寫了女子同性愛。一九二三(大正十二)年,二十七歲的信子認識了在麴町高女擔任數學老師的門馬千代,展開同居生活,三十二歲的信子在千代陪伴下赴歐美遊歷一年,拓展視野。返國後發表《暴風雨的薔薇》、《良人的貞操》等作品,因細膩筆觸深獲女性讀者好評,亦接連翻拍成電影,人氣達到巔峰。
一九三一年,千代不忍伴侶如此忙錄,辭去教職,擔任信子的祕書兼家務幫手。信子五十六歲時,憑藉短篇小說〈鬼火〉獲第四屆女流文學家獎,七十一歲時,榮獲菊池寛獎,七十二歲時,完成鉅作《德川的夫人們》;即便身體狀況不佳,七十五歲高齡仍堅持創作《女人平家》。信子於一九七三年七月病逝,享年七十七歲,獲頒勳三等瑞寶章。
譯者∣常純敏∣
小時不讀書,碩士念六年。二十七歲翻譯第一本小說《池袋西口公園》,經過《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四十三歲譯完最後一本小說《BUTTER》,四十四歲臉盆洗手,十七年間譯書五十本。四十五歲第一次談戀愛就同性結婚,娶理科妻如門馬千代。四十六歲為吉屋信子重拾譯筆,哭倒在大正時代少女文學。
│前言
│導讀一
│導讀二
│篇章
鈴蘭/月見草/胡枝子/野菊/茶梅/水仙/無名花/鬱金櫻/勿忘草/溪蓀/紅薔薇與白薔薇/梔子花/秋櫻/白菊/蘭花/紅梅與白梅/小蒼蘭/緋桃花/紅色山茶花/虞美人/白百合/桔梗/白芙蓉/側金盞花/三色菫/紫藤/繡球花/鴨跖草/大理花/烈焰花/風鈴草/寒牡丹/秋海棠/刺槐/櫻草/背陰花/日本石竹/黃薔薇/合歡花/向日葵/龍膽花/瑞香/風信子/香水草/香豌豆/玉蘭/泡桐花/豆梨花/玫瑰花/睡蓮/心之花/曼珠沙華
│譯後記
試閱:
〈大理花〉
夏日夕陽西斜。不論哪個季節,夕曛都讓人感到寂寥,尤其是少女初識愁滋味的柔軟心房,盡是說不出口的縹緲哀愁。
道子在暮色中獨自倚窗凝望外面逐漸昏暗的風景。而道子倚著的那扇窗,乃是矗立在這座小鎮上的一棟大型建築——慈善醫院的三樓窗戶。
道子是在這間醫院工作的年輕護士。從三樓窗戶俯瞰而下,可以清楚眺望小鎮的日落景色。
家家戶戶窗內閃著淡紅燈火,白日喧囂的餘韻猶如退潮聲自遠方傳來。結束今日工作正欲歸去的太陽在西側山邊熊熊燃燒,灰色陰影緩緩籠罩大地。
「啊啊,一天又過去了……」手靠在窗邊的道子嘆道。那年春天道子從鎮上小學畢業後,旋即成為這間醫院的實習護士。從早到晚在醫院裡站著工作,一刻不得閒,這對年紀輕輕的道子來說是很沉重的負擔。更何況在正嚮往絢麗光明世界的少女眼裡,醫院內的光景未免太雜亂、骯髒、見不得人了。
另一方面,醫院外的花花世界在道子眼裡則是那麼地美麗。
整整六年坐在同一間教室唸書的朋友們都已成為女學校一年級學生,換上舒適的行燈袴與皮鞋,身輕如燕地走在大街上。長髮上飄搖的緋紅緞帶,顏色鮮豔的陽傘!充滿希望、悠然自適的剪水明眸!那些事物都讓道子羨慕不已。
道子掃視自己全身上下——沒有半點裝飾的白衣、簡單紮起的髮髻上戴著白帽,多麼樸素單調的色彩哪。
年輕女孩的春天卻埋沒在這身白衣裡,少女道子實在無法不傷懷她的大好青春歲月。然而,這是無可改變的現實。生在雙親年邁、手足眾多的貧困家庭,道子無法跟普通人一樣進入女學校讀書。因此,道子所選擇,或者被賦予的職業,就是慈善醫院的小護士。道子忍著寂寞與辛苦,每天在醫院工作。
白衣天使的工作十分辛苦,傷心的道子儘管努力工作,有時難以抵擋的酸楚情緒仍會突然來襲,於是躲在暗處流淚已成為一種習慣。唉,那是何其悲慘的習慣哪!
「啊啊,一天又結束了!」道子此刻倚著醫院三樓的窗戶,眺望日落小鎮,對於這般每天在灰色的醫院裡白白消磨少女青春歲月,她打從心底感到無限哀傷。
這天晚上輪到她值班。值班護士晚上也得輪流起來巡視病房,履行護士職責。道子此刻倚窗仰望黃昏天際,遙想今晚那顆寂寞少女心。
「晚霞、滿天晚霞
明天放晴吧——」
三樓高的窗戶也能聽見小鎮街上傳來的孩童歌聲。道子終於被那孩童的聲音驚醒,離開了窗口。
回過神來,又到了她拿體溫計巡房的時刻。
拖著沉重步履的道子剛走到三樓樓梯口,就聽見響徹走廊的雜亂腳步聲。道子心中直犯嘀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初野小姐,護士長叫妳。」樓下傳來呼喚道子的聲音。
「好的,我馬上去。」道子飛快下樓,衝向護士長的房間,卻在半途撞見慌慌張張的護士長。
「哎呀,初野小姐,妳快來。剛剛啊,茂川先生的千金受了重傷,被抬到我們醫院。妳雖然今天晚上值班,不過先跟我過去一趟。」
護士長劈里啪啦一口氣講完,就把道子拖往手術室。
事情太過突然,道子一臉迷茫。茂川家的千金是她在學校認識的同學。道子夢遊似的跟在護士長身後進入手術室。
手術室裡的手術臺上躺著一位絕色少女,黑髮凌亂如美人魚,美麗衣袖滿是泥濘,令人不忍卒睹。
穿著純白手術服的數名醫師站在她周圍。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鎮上望族茂川家的千金小姐坐人力車外出途中,迎面一輛載貨馬車的馬兒突然暴衝,撞上了人力車夫。小姐連同人力車翻倒,然後被拋出車外,腿部受了重傷。
路人和巡警們上前搭救,並將她抬到附近的慈善醫院。
醫師先做了緊急處理,但如果不再進行一次大手術,有可能終生殘廢,所以醫師在手術臺前等待正從茂川家趕來的人們。
道子一進手術室,就按醫師囑咐全力照顧這位千金小姐。道子的白衣袖子和胸口,都被美麗千金的嬌弱玉腿上流出的鮮血染紅了。
接獲千金小姐出車禍的電話,茂川家眾人聯袂趕來。醫師當面向他們報告截至目前為止的詳細情況。
「府上千金一度昏迷不醒,不過現在意識很清楚。我們目前只有暫時替她止血,接下來必須徵得在場家屬的同意進行大手術。」
聽完醫師說明,茂川家的主人流淚請求對方替女兒動刀。
道子再次換上消毒過的白衣,站在手術臺旁。她負責在手術期間隨時監測千金小姐細瘦玉臂的脈搏。
道子將千金小姐的纖纖皓腕輕輕握在手中時,不由打了個寒噤。
青蔥玉指上的紅寶石戒指光彩熠熠,手指卻是無力垂下,彷彿手腕斷折似的。道子左手拿著錶,右手握住伊人的冰冷手腕。
手術臺上因麻藥氣味即將陷入深度睡眠的美少女臉龐,轉眼間變成冷森森的石蠟色。
少女冷不防睜開眼睛,認出站在自己床畔的白衣人。
「……初野同學……」
哎呀,那聲音,該怎麼形容才好呢?就像水晶球——就像一顆紫色水晶球在淺盤裡融化的剔透聲音。
道子心如潮湧。雖說以前也常在小學校內看到對方,但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和窮困家庭的道子之間自然形成一道分際。
除了團體遊戲之外,她們不曾一起玩耍。然而,唉,然而,如今這個緊急關頭,沒想到茂川家的千金小姐春惠叫出了道子的名字。
「茂川同學,沒事的,有我在。妳一定、一定會康復的。」
道子紅著眼望向春惠小姐,誠懇地顫聲說。
啊啊,那聲音為春惠小姐帶來多大的安慰,只見她面露喜色,安然入夢。
如此這般,春惠小姐嬌軀沉睡期間,銀色手術刀在醫師揮動下迸射寒光,道子全心全意握著那皓腕,家人們則在旁屏息守護。
驚險的大手術在眾人焦慮的呼吸中平安結束,相關人士都鬆了一口氣。
春惠小姐的病軀令人心如刀割,她被移到附有輪子的病床上,在道子和近親守護下進入病房。
這間醫院一如其名是為慈善而建,所以就診者多半是窮苦人家。
這不是富豪愛女住院的地方,但因為半路受傷被緊急抬到這裡,手術後便繼續在此住院治療。
「初野小姐——」
老博士院長在春惠小姐的病房叫住道子。
「妳和這位小姐是朋友嗎?」
老博士溫柔詢問。
「不是,在學校是同班,不過沒有好到可以稱為朋友。」
道子誠惶誠恐地應道。
「哦呵,是這樣啊。不過,既然是學校同學,而且剛才手術時她也叫出妳的名字,相信她還是覺得妳很熟悉,很信賴妳的,因此接下來還是由妳擔任她的看護,請好好照顧她。」
聽完院長這番話,道子決意無論如何都要以自己的赤誠之心治好春惠小姐的病軀。
「好的,我會盡力照顧她的。」
道子慨然允諾。
「那就麻煩妳了。」
春惠小姐的母親向道子鄭重行禮。
那天晚上開始,道子就日夜守在病床畔,照顧美麗的春惠小姐。
小護士以一片善良真心,將春惠小姐照顧得舒適愜意。
這間灰濛濛的醫院,原本前來求診的都是病懨懨的窮人,現下其中一間間病房卻注入了一股迥然相異的華美氣息。
春惠小姐的病房煥然一新,多了各種明亮美麗的擺設,令人心曠神怡。道子以護士身份進入醫院以來,第一次在如此美麗的病房照顧這般漂亮的病人,她很是高興。以往都是莽撞的勞工階級、骯髒的老人,以及拖著鼻涕的貧戶孩童,再再讓道子感到不愉快。
無怪乎她認為自己的職業見不得人,不勝唏噓。而今在這位華麗富家千金的病榻服侍,心境宛若逃進光明世界,工作也更加起勁。
幾天後,春惠小姐的傷勢好了大半。春惠小姐的喜悅自不待言,整個家族都春風滿面。
春惠小姐出院後,笑逐顏開的茂川家決定在府邸舉行盛大的慶祝派對。
派對賓客除了醫院院長、醫師和護士們,當然也邀請了道子。
迄今僅見過自家陋室和慈善醫院的陰暗病房,道子對外面世界一無所知。那天被招待至茂川府邸,宏偉富麗的豪宅建築與奢華生活都令她歎為觀止。
輪到茂川家的主人上臺致辭時,他特別在尾聲提到:
「今天欣逢各位大駕光臨,我想介紹一位非常難能可貴的護士,小女春惠此次遭遇奇禍,多虧有她親切溫柔的照料。春惠能夠幾近痊癒,完全是這位年輕護士努力的結果。我想在此特別表達我的謝意,感謝她的辛勞。」
主人鄭重說完,忽見拄著拐杖的春惠小姐在一身白衣的道子攙扶下走上臺。
「謝謝各位前來為我慶賀。這位就是初野道子同學,請大家一起跟我謝謝她。」
春惠小姐笑盈盈地說。道子被人拱著跟春惠小姐一起上了臺,卻對出乎意料的表揚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臺上又出現兩位甜美可人的小千金,約莫十歲和七歲的可愛小公主。她們雙手捧著一大束深紅色的大理花。
兩位小女孩走到道子面前停下,用稚嫩童音說:
「非常謝謝妳照顧姊姊,請收下這束花。」
然後將紅色花束捧到道子胸前。
那是多麼可愛美好的景象啊,賓客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
啊,將深紅花束抱在白衣勝雪的胸前,臺上青春少女的羞怯嬌靨哪!
「小護士,我們的南丁格爾……」
不知是誰這麼喊了出來。
人生第一次在如此光彩耀眼的派對裡成為眾所矚目的臺上焦點,道子瑟瑟縮縮活像腦袋瓜無意間探出地洞的鼴鼠。
對道子脆弱青澀的心房來說,這一切震撼無比,太絢麗又太耀眼,她鴿子般軟綿綿的胸脯惶然不知所措。
茂川家千金春惠小姐的康復派對上,跟美好榮譽一齊頒贈到道子雙手裡的深紅大理花束,點綴在她聖潔的白衣胸前。而後,代表殊榮的大型美麗花束甚至被運回慈善醫院,擺放在年輕護士的休息室,就在那色彩單調的房間中!擺放在簡陋桌子上的花朵繽紛燦爛,肆無忌憚地打破室內蕭索的氛圍,傲然盛開。
「初野小姐,恭喜,妳真的好幸運欸,可以照顧那麼美麗的千金小姐,還收到這麼漂亮的花束,噯,太幸運了!」
「我——好羨慕!」
這些話語來自跟道子一起工作的朋友們。事實上,道子在眾人眼裡都是超級幸運兒,大家都這麼認為。不久,又有一件好事降臨在幸運兒道子的身上。某天早上,醫院院長召見道子。
「初野小姐,我之所以叫妳來,不為別的,正是因為剛剛收到茂川家老爺子這封信。」
院長拿出一封信給道子看。
那封信裡寫了什麼呢?經由院長口述,道子得知事情始末。
茂川家一是想感謝道子在春惠小姐發生意外之際給予親切溫柔的照料,二是希望道子能以愛女信任的同學身分,暫時陪伴必須依賴拐杖行動的愛女。基於這兩個願望,加上春惠小姐自己的殷切期盼,茂川一家討論後決定將道子接來茂川家,成為茂川家族的一員。除了供她就讀適合的女學校,也能像春惠小姐一樣學習技藝、玩樂,今後就在茂川家的保護下接受充分的教育。此外,由於道子目前是在醫院工作的實習護士,他們也一併請求院長寬宏大量,允許道子解約前往茂川家。
道子一面聽校長讀信,一面在腦中細細思索文章含意。
「總而言之,這對妳來說,委實是值得祝福的機運。茂川家的品格可以放心信賴,妳能被那個家族收養,成為好家庭的孩子,接受教育,展開跟過去截然不同、光明順遂的生活,是求也求不來的幸福。以醫院的立場來說雖然有些困擾,但畢竟這是為妳開啟一道未來的康莊大道,因此我們也很樂意免除妳在醫院剩下的三年合約,將妳送往茂川家。這份幸運都是妳那顆善良心靈招來的善果。」
院長主動為道子的前途表達祝福之意。
道子一時間難以答覆。
「話雖如此,妳沒跟家人說過就自行決定也不成,今天先跟家人商量一下,之後再回覆茂川先生吧。站在妳的立場,再怎麼說這絕對是一樁美事,我想妳家人應該也不會反對。」
「好的,我先跟家人說明這件事,然後再回覆您。」
正如院長建議,道子希望先將此事告知家人,再做決定。
她知道其實用不著商量,全家肯定欣然高舉雙手贊成。然而,面對突然間敞開的命運之門,那璀璨光華卻讓道子內心迷惘了起來,甚至湧現無法解釋的莫名恐懼。
心中驚疑不定的道子,望著夢幻般美麗銀燭臺光芒照耀下的前方坦途,默默走在醫院空空蕩蕩的走廊。
就在此時,不知從哪裡傳來幼童的哭聲。道子豎耳傾聽,細若蚊蚋的聲音不停喚著「媽媽」、「媽媽」,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聲音既非來自病房,亦非來自外科或內科診間,好像是從醫院後院的某個角落傳來的。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是迷路的孩子不小心闖進醫院哭泣嗎?」
道子好生納悶,穿著室內草鞋走進後院,四下張望。就在幽暗微涼的後院一隅,道子找到一個哭泣的女童。她一見到那女童,馬上認出對方是前陣子因病住院的孩子。
「咦,妳怎麼跑來這種地方呢?趕快回病房躺著睡覺覺吧。待在這種地方,痛痛會變嚴重喲,痛痛變嚴重的話,就得吃更多苦苦的藥囉」
她安撫哭泣的孩子,準備將她帶回病房。女童原本撕心裂肺地大聲哭喚媽媽,道子過來後,她就像得到一塊木板的溺水者,用稚嫩雙手緊緊扒住道子嚶嚶啜泣。
「好乖好乖,別哭了。」
道子輕輕撫摸那可愛的小呆瓜頭,將女童抱起。雖然穿著粗布和服,但圓臉上一雙鈴鐺般的大眼睛滿是淚水,抽抽噎噎低聲啜泣的純真模樣煞是惹人憐。
「妳的房間在哪裡?」
道子詢問女童,孩子伸出淚水沾溼的楓葉小手,指向二樓一間病房的窗戶。
道子帶著女童回到病房。既是慈善醫院,一間病房裡自然放了好幾張床。其中一個小小的空床就是女童的位子。她把女童放回床上,靜靜摸著她的頭。孩子經過剛才那番激烈哭喊,大概也累了,被道子摸頭後,就舒舒服服地進入夢鄉。
「噯,好一張天真無邪的睡臉!」
這可憐的小靈魂不久前才那般大聲哭喊著「媽媽」、「媽媽」,此刻卻這般信任自己的手,酣然入夢——道子心裡一酸。這時敲門聲響起,房門打開,有人走了進來。那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婦人,穿著一件陳舊的棉布窄袖短外套,頭髮沒有半點油光,僅以梳子簡單盤在頭頂。
她來到正被道子摸頭的女童床前,盯著孩子那張睡臉,打從心裡流露喜悅微笑,接著轉向道子,彬彬有禮地再三鞠躬。
「多虧您,小君才睡得這麼香,真的非常感謝您。我本來打算今天中午帶點吃的過來,可工作實在忙不完,她一定等了很久吧。」
婦人說著說著就紅了眼。道子得知她就是女童小君呼喚的媽媽,而小君則是等不到媽媽才哭著跑到後院找人,不由得更加感傷。
「她好像非常想媽媽,不過我抱著哄睡之後,她也放下心來,睡得很香甜呵。」道子語落,母親欣慰地看著孩子的睡臉,又歡喜地躬身道謝。
「我其實也很擔心這孩子的病,連晚上都睡不好。因為她沒有父親,我得從早到晚蓬頭垢面地工作,現在總算勉強擠出一點時間來過來……」母親難掩悲傷,打開提在手中的包袱,裡面裝著五顆紅蘋果。
這五顆小蘋果,想來是母親工作一整天,用額頭淌下的汗水辛苦換來的蘋果——這蘋果絕對比黃金、珍珠或珊瑚來得更有母愛。母親為了生病愛女上街求得的一顆顆蘋果,其中蘊含了多少疼惜與慈愛淚水?
這對窮困母女——母親從事勞力工作,扶養探望生病愛女,這悲慘窘境——適才目睹女童思念母親的聲聲哭喚,那楚楚可憐的姿態,令道子心靈深處湧起一道未曾領略過的幽邃清泉。
——不管怎樣我都想幫助這位媽媽以及叫做小君的可憐女孩,如果有什麼我在醫院可以做的事情,我都想替她們做!
這個心願以雷霆萬鈞之勢在道子心田快速滋長。就在那一瞬間,道子體內萌生一股說不出的暢快活力。沉睡的小君猛然睜眼。
從純真夢境醒轉的小君,當她眼裡映出心愛母親的面容和柔和白衣的道子時,她是多麼開心啊。她把頭靠著母親膝蓋,一手握著道子,露出討人喜愛的笑容。
「妳哭著跟姊姊說媽媽沒來嗎?」
「不過,小君很快就乖乖睡覺了嘛。」道子定睛注視那張小臉蛋,女童羞不可抑地將臉埋在媽媽膝頭。哎,那神態天真可愛極了。
「就算媽媽不在,只要有這位親切的姊姊,妳就好好睡覺覺,趕快把痛痛治好呵。」
小君聽見母親這般勸說,睜著一雙圓眼點頭如搗蒜。
「好乖好乖,小君最乖。」
母親那雙勤奮工作的粗糙手掌,愛不釋手地輕撫愛女的柔嫩臉頰。
一旁的道子看在眼裡,不覺熱淚盈眶。
她想為這對母女貢獻一己之力。不光是眼前的母女,世上說不定還有成百上千個這般教人憐惜的孩子和處境堪憐的勇敢母親們。假使這間醫院的大門是為了這群人而開,她就能夠在這扇門內真心誠意地努力工作。再怎麼努力、再怎麼努力,都有做不完的工作——
道子霍然站起,祈禱般地將纖纖玉指放在病童頭上。
「小君,我從今天起就當小君的姊姊吧,同時也代替妳媽媽……」
道子聲音發顫。愛的美好力量在心底漫溢橫流,強烈衝擊道子的心房。
道子將手放在孩子頭上發誓般如此宣言時,她心裡除了這間病房,也盈滿了對於每天接觸眾多患者的悲憫與同情。
過去,她總是帶著一種羞愧無力的心情工作,認為這裡既骯髒,又噁心、陰森,無法在自己的工作中看到任何光明或幸福。而今,這種念頭彷彿被風吹散的落葉,飄到遠方不見蹤影。於是乎,她現在是自己渴望獻身!自己想要努力!主動追求滿足!
獲得這三種全新的力量,道子毅然決定投身工作。
「姊姊,人家不要妳走。」小君開口阻止正欲離開病房的道子,被母親責備後,她失落地說:「妳下次再來,下次再來呵。」
可愛童音在身後一遍遍迴盪,道子低頭一步步走下二樓樓梯。
雖說在自己的工作中看見光明,甘願奉獻自我,可是那份心意下——悄悄浮現充滿魔力的那句話語,如今深深困擾著道子。
――該如何回覆茂川家那封幸福邀約?旁人求之亦不可得、通往幸福美滿的命運之鑰不就在自己眼前嗎?
妳若是走進那美好燦爛的人生,妳的父母、兄弟姊妹和整個家族將會多麼快樂?
這一輩子——未來漫漫人生若想過得富足無憂,就憑妳眼下的決定;抑或要在陰暗潮溼的醫院跟面黃肌瘦的貧民們孤獨度日,全看妳一念之間了。
勾魂攝魄的聲音這般在道子耳畔低語。
「啊啊,我到底該選哪條路才對?我……該如何是好?」
兩個背道而馳的意念在道子內心交戰,讓她糾結不已。
道子決定先回家,將茂川家邀她成為家庭成員的喜訊告知家人。想當然耳,這消息讓家裡每張臉孔都亮了起來。
道子意識到沒有人懂得她此刻的煩惱,悵然返回醫院。那一夜,是讓道子何等煩惱苦悶的夜晚哪。隔天就是必須回覆茂川家的日子,院長等著道子的答案。道子早上沒有去院長室,中午依然不見人影,終於快到五點了。五點的鐘聲一響,院長便要離開醫院回家了。院長滿腹狐疑,為什麼道子不早點來回覆那封幸福邀約呢?
沒多久,院長室的門開了,道子姍姍來遲。
「初野小姐,今天必須回覆茂川先生了。」
院長一見道子便催促道,道子躬身行禮。
「院長,請代我婉拒茂川先生,我要留在醫院工作。」
「為、為什麼呢?」
這個答案大出院長意料之外,他連忙反問。
「比起享受茂川家幸福美滿的生活,平民少女的我有更神聖重要的使命。在苦命窮人們的病榻前,我要成為一盞明燈、一道力量。茂川家的千金小姐只有一個人,就算沒有我,她也能找到其他優秀的護士。但是,貧困病人的數量多得數不清。我要成為許許多多人的親切朋友,為他們服務。這才是我最能安心擁有的真正『幸福』。」
道子說完,朝院長深深一鞠躬便離開房間。
院長啞然望著離去的道子――那身影儼如愛的化身般聖潔閃耀。
道子走進護士休息室。房間中央的桌子上,深紅絢麗的大理花束開得美盛,在暮色昏黃的室內格外醒目。
道子忽然伸手拿起那束花,繼而打開一扇對外窗。窗口正下方是流經街道後方的一條河。道子才將手伸到窗外,說時遲,那時快,一大束大理花已被扔進河裡。流動的河水載著紅色花束,在夜幕中奔馳而去。
道子定睛目送河面上遠去的花束,喃喃低語:
「大理花啊。你真是燦爛、
美麗,但,你並不是
我的朋友——」
〈黑荊〉
日記裡日復一日寫著雨、雨、雨,渾似動不動就在鬧性子的壞天氣——可儘管如此,剛開始我還嘖嘖讚歎:「雨天還真是恬美寧謐,讓人心情平靜的一樁樂事哩。」直到大雨毀了上星期天,又一路綿綿不斷下到星期六的今日,唉,這麼大一桶水到底是怎麼放在那片浩瀚天幕上的啊?我就像大惑不解的孩童,一心想要仰望鈷藍色的蒼穹,哪怕只有半天也好,盼能趕快扔掉溼答答的雨傘,啪的一聲撐開我心愛的新陽傘——滿腔渴望、希望與哀愁——漫漫雨季使人鬱悶,加上我大病初癒,覺得自己實在可憐極了,好似一尊黏死在房間籐椅上的人偶,打從早上就只能盯著牆壁發呆,其他什麼事都不能做——
就在這種時刻,新庄同學來看我了——正如荒漠甘泉這種俗濫比喻,我高興得幾乎要飛撲過去迎接她——這位舊交訪客也禁不住紅了眼眶——
「我好想妳……」
「我也是……」
繼而一陣沉默——啊啊,雨天果然很適合跟久別重逢的老友聊天,我此刻初次體悟雨的珍貴——雨神在浩瀚天幕上微笑:「喏,妳看。」體貼周到地在窗外淅淅瀝瀝編織著細雨如絲。
於是——兩人圍著一張籐製小圓桌,睽違一年四目相對——睽違一年——是的,睽違一年——新庄同學畢業後,隨即成為X女學校的英語老師——在我留級、生病,渾渾噩噩之際,新庄同學已手執教鞭——
「各位同學,L和R的發音沒有區分清楚的話,那可是會很奇怪的呵。為了不被外國人取笑,我們來好好練習吧——發L的時候,喏,妳們看,把舌尖放到上排門牙後面,L、L——這樣,喏,妳們看……」她定是滿頭大汗地賣力講課——新庄同學的教學該有多棒——如果可以,我也想進X女學校當她的學生,我甚至妄想過這種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所有朋友都相信新庄同學必能成為一位理想的老師,因此接下來的問候自然是——
「如何?妳的教學生活——」我微笑問道。
「我——已經不是老師了……」她的答覆出人意料——眉間也莫名蒙上一層陰霾。
唔——一般情況下,我可以輕鬆接一句「被開除了?」之類的玩笑話——但那眉間憂色讓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才好。
「我一生都——不想再當老師了——」她一臉愁雲慘霧。
此時此刻我再無勇氣問她原因,便也低頭不語。
「……我因為當老師,今後必須揹負一生都無法彌補的可怕罪行——」
這句話委實匪夷所思,我瞥了新庄同學的臉孔一眼。昔日同窗讀書時,她乃是班上屈指可數的樂天派,眼神明亮,臉龐紅潤。偶爾聽見她裝模作樣地說:「我真的好沮喪喲。」結果沮喪的原因竟是昨天星期天去保證人家,對方給她的一袋點心被宿舍天花板裡的老鼠偷走了而已——首先,這般人物在闊別一年後變化若斯——明眸蒙塵,濃濃憂色瀰漫,雙頰周圍也一片慘白,面容憔悴頹靡——
「——妳變了呢……」我被自己嘴裡吐出的話語驚醒,惴惴不安。
「嗯啊,我是變了吧。揹負那種罪孽還不改變的話,我就是天地不容之人了。」
我無言以對,再次垂首。
屋外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對不起,只顧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妳聽得一頭霧水吧——我什麼都跟妳說了吧——請聽我說,請妳認真聽——」
……我聞言顫聲道:「新庄同學,我很認真在聽……」
「謝謝妳,那麼——」說話者眼裡驀地浮現一抹清淚——
小雨蕭蕭打在窗戶外側。
新庄同學娓娓道來:
「——我到X女學校後,首次登臺執教是三年二班的英語課。因為是生平第一次教書嘛,連我也免不了直打哆嗦。當天剛好是閱讀課,我決定先教五六個新單字,於是從黑板邊緣開始寫英文單字。我想把字寫得漂亮,手卻不爭氣地抖個不停——總之,待我勉強寫好一個單字,神色嚴肅地在講臺上轉過身來——突然有聲音響起——在此之前,或許是出於對新老師的一種好奇,學生都非常乖巧,整間教室安安靜靜,大家就像借來的貓一般安分老實——而打破教室沉默的聲音——那聲音又是如何?說來的確有點奇怪——唔,在一群十五、六歲——了不起十七、八歲少女們的教室裡,妳覺得那該是什麼樣的聲音呢?那聲音真是奇怪,簡直就像七、八十歲的老人家——而且還是老爺爺那種槁木死灰的噁心聲音呵——聲音是這麼說的:『老師,字寫得太小了,我們坐在後面的人看不清楚。』就是這種聲音。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態度,從容自若地橫加指責,令人微感不快的大人聲音,我不由得胸口一緊,朝聲音來源看去——但見那裡——如今回想起來也好像胸口被刺了一刀般(新庄同學雙手遮住蒼白如紙的臉龐,恍若難以忍受回憶裡的幻影),唉,那又如何能說是一張少女的面容呢?那張臉只能用未老先衰來形容。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是非分明般地緊抿雙脣,完全展現出成年人的態度,正對著桌子,昂然挺胸朝向我。不可思議的少女——這個念頭尚未浮現,一股恐懼已無端湧出。
「我還來不及坦然接受對方當著新老師,毫無懼色地表達正確意見的勇氣,心裡就先泛起一股不舒服的恐懼與厭惡感。這一切都是我不夠成熟所致。事到如今,再怎麼哭泣懊惱也於事無補,可是——當時我忍不住將目光從那名學生臉上移開,然後一邊狼狽不堪地擦掉黑板上的字,一邊說:『那我寫大一點吧。』接著重新寫上更大的單字。『現在看得見了嗎?』我對著黑板問道。『可以,現在看得很清楚。』回答的依舊是那老氣橫秋、令人不快的大人聲音,應該就是剛才那名學生吧。當下內心又是一陣強烈的反感——彼時我壓根沒想過這種感覺意味著多大的罪孽。
「我不敢再跟那個聲音與臉孔有任何接觸,決定完全不看那名學生的位置,也就是教室左邊算來第二行的後排。為了不看左邊第二行,我自然得側身站立,而右邊後排就變成從講臺上看得最清楚的位置了。這般失衡俯瞰教室的情況下,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刻意將視線集中在一個點上,那便是教室的右後角。我的視線剛投向該角落,胸中暗自一驚。跟先前全然不同的意味——那裡有一張令我眼睛一亮,非常美麗動人的臉孔,宛如雜草中一枝獨秀的白花,哇,真是可愛——我站在講臺上想著,心情豁然開朗。我感到一陣輕鬆,不經意地向那張俏臉微笑——我終於擺脫了先前那股渾身不適、一籌莫展的苦悶,為之鬆了一口氣。後來那堂課上,我就淨想著那可愛少女的姣美面容,總算完成了第一次教課。
「第一印象——難以置信地深深攫住我的心。我到那所學校後,頭一回站上講臺的三年級那班最是牽動我的情緒。兩張極端迥異的面容在那間教室所帶來的首次衝擊,使我不覺心生強烈的憎惡……憎惡那名擁有老於世故的聲音與面容——名叫棚島郁子的學生。我刻意漠視那名學生。到她們班上課時,就算棚島同學對我的提問舉了數十次手想要作答,我也從不點她。不,何止不點她,我橫了心不去看她的臉——天哪,我滿不在乎地犯下何等可怕的精神重罪啊,可怕到如今回想起來都要瑟瑟發抖——(新庄同學似是懾於過往追憶而伏下身來......)天哪,我是何等愚蠢啊,哪怕棚島同學就在教室,我也當她不存在一般;另一方面,對於擁有姣美面容與身姿,天真可愛的學生丘美鶴——我卻是每天越發——呃,該怎麼說才好——呃,有一種奇妙的——呃,想來都覺得可笑——那——那個,不可思議的——那個——就是——那個——我果然很奇怪,請妳不要笑我,求求妳(新庄同學神色痛苦至極)——然後,不知怎地,我看著丘同學的臉孔,心情就得格外愉悅——要是她生病請假兩三天,我即便到那班教課,也是渾身沒勁,彷彿少了一個重要的東西,心神恍惚。她請假期間,我在學校或宿舍都寂寞得無以復加——啊,請別取笑我了——求求妳——別看我這樣,我也為了這份羞愧難當的罪惡感而哭泣(新庄同學倏然含淚斂首——),就這樣,一個班上有兩個奇特對比——我深惡痛絕的學生以及我瘋狂迷戀的可愛學生,而我則是道貌岸然地在講臺上授課——同時心裡犯著許多罪行——惡魔——這大概是我的另一個名字,在當時——」
新庄同學講到這裡,輕輕嘆了一口氣——
雨天的朦朧陰影靜謐瀰漫在房間每個角落——屋外小雨淅淅瀝瀝的聲音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地逼近。
「魔鬼——我後來才意識到我變成了魔鬼。對於坐在同一間教室裡的學生們,我抱持某種成見歧視某個人,這是何等可怕膚淺的行為——人類真是懦弱的生物啊。當時我的行為是這樣子的:上課鐘響後不久,我便走進教室——走進那間——那間使我命運天翻地覆的教室——從我站上講臺的瞬間開始,妳猜怎麼著?我就拿定主意再不去看棚島那張臉。所以,想也知道,不管棚島多麼努力舉手,我都視若無睹,一概不理,天哪,我做了一件何其可怕的事情啊。如今回想起來,連我都頭皮發麻,覺得自己很恐怖。那無異是在精神上將棚島置於極度痛苦的境地——啊啊……」
新庄同學臉上浮現囚犯在監獄窗畔為昔日罪行悔不當初的神色,連周圍空氣都變得灰茫茫一片。
「但即便如此,妳猜怎麼著?我每堂課都毫無顧忌地點丘同學兩三次——甚至可能連續兩次叫『丘同學』回答,這時教室裡就會像突然爆發流行性感冒,『嘿嘿』、『嘿嘿』的咳嗽聲此起彼落……」
新庄同學慘然一笑——淒涼的笑容真教人心痛哪。
「——有一次,那是我畢業後的春天到那所學校的頭一個月——大約是五月吧——當天天色微陰,我決定讓那班做點聽寫練習——教室裡安安靜靜,只有奮筆疾書的聲音,同學們為了不漏聽我的每一句朗讀,無不豎耳細聽。我一邊翻頁,一邊朗讀,緩緩走在同學們的課桌間——當我走到丘同學的桌子旁邊——呃——忍不住就——自然而然地停下腳步。」
「大自然的引力最是難能可貴哩。」換成平時,我可能會嚼嚼舌根取笑新庄同學——但眼下惟有聽著寂寞細雨——無言以對,僅能聽任對方傾訴——因為孤獨的主人與訪客避開了彼此的目光……
「不知何故,我就這樣停下腳步,怔怔地站在丘同學的桌子旁。我望著此刻搦著象牙筆桿,伏案在平滑洋紙上運筆如飛的纖纖玉指那主人——或許正絞盡腦汁想出一個接一個的單字,豐腴雙頰微微發熱酡紅,更顯可愛的俏臉貼近紙面,身子前傾露出後頸髮際和美麗細頸,純白衣領外疊著深紫銘仙絲綢和服,髮辮如煙順著後背飄然垂落,尾端整齊綁著一個光澤細膩飽滿的淡褐色蝴蝶結,微微觸及椅背,其下是蝦茶色行燈袴,腰際浮現白色蕾絲花紋……唉,我看得如癡如醉,不個小心唸錯了聽寫的句子……」
「噢,妳這無藥可救的不良教師!」我本想狠狠瞪新庄同學一眼,用眼神傳遞這個訊息,然而——那一刻——我看著眼前這人坦承不諱後自怨自艾的模樣,也難以嚴厲譴責——啊啊,假設我居於新庄同學的處境和位置——當我這麼一想,不禁內心一痛——
「就在此時——就在我目光灼灼地凝視那美少女的時候——有同學立刻發現我唸錯了聽寫的句子——這學生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棚島,哦呵,棚島——當我聽見棚島的聲音時,背上被潑了冷水般升起一股寒意——棚島——她在教職員辦公室也是有口皆碑的聰明學生,能夠一字不差地背出好幾頁閱讀課本的內容——而我這天聽寫測驗不慎唸錯的那頁字句,隨即被她機警的大腦反應過來——安靜的教室裡突然響起刺耳的聲音,毫無疑問是棚島的聲音,惹人厭的可怕聲音——我感到很不舒服。『老師,請再正確唸一次。』哎呀,這是什麼話!『再正確唸一次』是臺上老師偶爾對學生用到的一句話,怎麼會是學生對老師說的話語呢?可是,棚島當時的的確確對我義正詞嚴地說了出來。我聽見這句話時,已經不是感到不舒服而已,而是忍不住全身發抖。是了,因為我察覺到那尖銳的語氣裡包藏著強烈的反抗與憎恨。迄今我刻意迴避不看棚島的那張臉孔,此刻迫於無奈必須面對,而當我目光轉向對面那行桌子,登時如遭雷擊般僵立原地。
「棚島從那個位子以一副亟欲噴火的目光與我對視,兩顆眼珠一動也不動。小麥色的臉孔,濃眉下一雙熱情烈性的大眼猛盯著我,沒有丁點兒可愛氛圍可言,直似大人般冷漠聰穎的臉孔——不過,眼裡卻有著普通少女難得一見的熾熱。那雙眸子猶如即將上陣的戰士,正一步步走向駿馬般充滿了剽悍勇猛的力量。她與我的戰爭顯然早已展開。我雙腿發軟,勉強走回講臺,咬緊牙根硬挺過這堂課,強撐著就快昏倒的身體逃離講臺後,姑且鬆了一口氣,可那個棚島卻讓我越想越是害怕——我感覺自己就像遭到某種東西襲擊,整天坐立不安,傍晚回到了宿舍。
「回宿舍後,我忙於各種事情,不覺間將今天學校發生的事情丟到九霄雲外。當晚狂風在大門呼嘯,傾盆暴雨斜落,頃刻變成一場暴風雨。我坐在房間書桌前閱讀雜誌時,暴雨打在走廊外側的遮雨板、狂風搖晃庭院樹木的聲音中,夾雜一個古怪的人聲。那是什麼?我寒毛直豎,想叫宿舍阿姨過來,又覺得太過大驚小怪,便強壓下內心恐懼——結果那古怪的人聲越來越靠近、越來越響亮,最後就停在書桌前方窗戶的遮雨板外面。
「『老師……新庄老師……新庄老師……』就是這樣的聲音——咦,這聲音不是在叫我嗎?咦,這可奇了!是誰在這暴風雨夜晚到我的宿舍來,在外面呼喚我的名字呢?我越發毛骨悚然,唉,越發驚慌失措。外面呼喚我的聲音像火勢蔓延般迅速迫近。『……老師……新庄老師……求求妳,請打開窗戶、請打開窗戶……』斷斷續續、奄奄一息的叫聲混雜在猛烈的狂風暴雨聲裡。而今不能只覺得它陰森了,我終於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推開一扇遮雨板。『是誰?是誰?』我對著一片黑暗發問,答覆自狂風暴雨的那片黑暗傳來,同時間一張臉孔出現在窗下,『——老師……是我,我是——棚島郁……』我聽見這個聲音時是多麼地驚恐哪,唉,妳猜怎麼著?棚島同學臉色煞白,表情沉痛,任由滂沱大雨打在身上,儼如一尊雕像溼淋淋地站在窗外——我過於驚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挺挺地看著窗外發怔。
「這時一個極其哀傷痛苦的聲音從窗外、從雨中、從風中響起:『老師、老師——我今晚來為我以往的無禮道歉——老師,請您原諒我。請原諒我,我以前一直在詛咒老師,打從心底怨恨老師。這是多麼狂妄可怕的事情哪,請您原諒我。老師其實也無須我這般跟您告解,因為您早就非常清楚,而我也心知肚明,我曾經多麼地跟老師作對,而老師又是多麼地恨我——老師,可我今天再無法忍受這種可怕的仇恨了。老師,請您原諒我,我、我為什麼會變成一個跟老、老師作對,然後被老師憎恨的學生呢?老師——我現在要把一切說出來,請您原諒我,老師,我、我——那個——我喜歡——丘同學——喜歡丘同學喜歡得不得了,可我感覺老師、老師也愛著丘同學。我被老師憎恨,而我喜歡的丘同學則被老師愛著,這兩個極端的可悲差異,讓我到今天為止流了多少淚水呢——老師您什麼都不必說了,我作為老師您的學生,詛咒也好,憎恨也好,我永遠不想再沉溺於心靈的駭人彌天大罪中了。我今晚就要離開學校這片土地,回歸家鄉,返歸故里。老師,臨走前,我只想跟您說一聲抱歉。老師,請原諒我,棚島郁是個可憐的女孩,請……老師……原諒我。』一片漆黑中,激動的哭聲驟然消失,原來那人已然遠去。哦喲,這難道是夢?難道是一場夢?我在疾風暴雨中呆若木雞地望著前方,啊啊,然而,這不是夢,而是現實,是稱之為現實都太過悲慘的悲慘事實。
「隔天早上,我面無血色地抵達學校時,棚島郁子既已自行注銷學籍,回遙遠的家鄉北海道十勝平原去了。啊啊,當我得知這個消息,該如何形容心裡的無限懊悔和無盡痛苦呢?歷經一個月左右的煎熬,我再也無法忍受,決定踏上漫長旅程,前往北海道本島那片十勝荒原,尋找滿腔熱情、外表堅強但內心柔弱惹人憐的女孩。好不容易打聽到女孩家在荒原裡的一座小牧場。我下定決心,當我抵達女孩家,就要呼喚那不曾一日或忘的名字,膝蓋跪地,為我揹負的罪孽承擔責任。我抵達牧場表明來意後,首先見到郁子的母親,並從她口中得知萬分悲痛的事實。『郁發瘋了,這孩子真可憐。』她母親哭倒在我面前,天哪,那個心靈發狂,終於崩潰的熱情女孩啊!
「我頽倒在地,一切都結束了,而我的罪孽也將終生跟著我,永無贖罪之日——哪怕芳魂遠走徒剩空殼,我仍殷殷期盼在她面前一掬傷心淚,母親便讓我暗中窺視那憔悴身影——夕陽餘暉下的牧場柵欄——只見樹影婆娑,鱗次櫛比——形狀酷似藤樹的葉子鬱鬱蔥蔥,枝條上還有細刺;葉子則在向晚微風中搖曳,成串綻放的乳白色花朵甜美可愛又悲傷,還散發著幽香——黑荊、黑荊——那正是大連來的友人心心念念、盛讚不絕的花朵。花朵盛開的牧場樹蔭下,一個纖細身影倚樹煢煢孑立,哦呵,那是失魂落魄的可憐少女在人間遊蕩,『郁子同學,請妳接納我的淚水。』我在內心低語,再也沒有勇氣凝視前方景象——軟弱的我甚至無法伏在她母親面前,懺悔自己的罪行。
「最後,我獨自帶著淒涼的心情,再次孤零零地穿越曠野,踏上歸途——在暮色蒼茫的曠野中回顧孤身走過的那條路——悲哉,落日後的昏暗牧場旁,朦朧夢境般靉靆的一串串黑荊花朵……乳白色的細小花瓣宛如思念某人的淚珠,在晚風中簌簌飄散——一想到那樹蔭下倚著一名骨瘦如柴的少女,直如沒了靈魂的蟬蛻楚楚可憐地佇立——我就成為廣闊天空下無處可去的罪人——這趟旅程成為我此生的重要轉捩點。我一回到學校便提出辭呈,但終究得苦撐到學校找到新老師為止。前陣子接替我的老師總算出現,我這才離開學校,結束教學生涯,現在如妳所見。我對未來毫無頭緒,可能的話,我想再去北海道,成為那可憐女孩的守護者,了此餘生——至於那位名叫丘美鶴的女孩,根本不曉得發生過如此悲慘的事實,她美好可愛的身影如今仍然天天出現在那所學校吧。我只願永遠不必告訴她這個事實。害死一個學生的罪孽已沉重得令我痛苦不堪,如果還得再傷害另一個美麗女孩的靈魂,這教我如何消受?這份痛苦與悔恨將糾纏我一生——啊啊,黑荊花開時——我將再次啟程前往那座牧場以贖己罪!」
——新庄同學語畢,低頭輕輕閉上溼潤的雙眸。
天生情感熾熱的女孩,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伊人此刻或許猶自兀立在黑荊樹蔭下,望著失落的靈魂去向,一顆心空空蕩蕩,無從知悉昔日愛恨交織的老師此刻正流著傷心悔恨的淚水,嗟乎,嗟乎,黑荊花朵,黑荊花朵,在多刺枝葉間悄悄擺盪的乳白色花串,撩撥年輕女孩甜蜜悲傷的心房,那優雅芳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