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拿斯 Jonas
每個人來到世界上,都帶了一本使用說明書。為了避免操作錯誤,母親們總希望讀懂這充滿密碼的說明書,因此非洲許多部落裡,出生不久的嬰兒會被置於星空下,母親繞著孩子祈禱,走過七圈之後,祭司用一片葉子接住母親的眼淚,葉面上的淚水凝成一顆晶瑩的淚珠。祭司觀看天上的星象與淚珠在葉脈上的動靜,然後開始解碼,說出孩子未來的走向。
瑪塔看了這個關於非洲報導的電視節目後,在某次家族聚會裡對布麗塔轉述了報導,結論是:
「真是感謝上帝,幸好約拿斯的使用說明書簡單易懂。」
不到四歲的泰蕾莎正好跑進來向媽媽要髮夾,聽到了這句話,於是當她又跑回湖邊時,趁機對其他正在玩水的小朋友說:
「約拿斯的使用方法很簡單,因為他是個小笨瓜。」
從此孩子們都叫約拿斯小笨瓜,那時的約拿斯已經念中學。這群小孩是這個家族的第三代,除了約拿斯的年紀大許多之外,其他孩子們的年齡相近,住得也近,經常玩在一起。約拿斯後來知道了自己綽號,覺得沒什麼不好,只是傻笑,於是大人們也跟著叫他小笨瓜。
約拿斯從小就喜歡笑,嘴角揚成圓弧,配上明亮的藍眼睛、濃密的睫毛和一頭金髮,每個人見到他都忍不住要捏捏他的臉頰。約拿斯難得開口說話,問他餓不餓,他點點頭。問他要不要喝湯,他搖搖頭,若拿湯給他,他也喝。問他幾歲,他用手指比給你看。偶爾跟著媽媽去市場,會被人誤認是低能兒,但他不是。
他不愛看書,連圖畫書也不愛看。幼稚園裡的小朋友圍坐成一圈看圖畫書,書輪到他手上,他從頭翻到尾又轉給下一位,然後傻笑地等著下一本傳來。他愛看電視,還不會說話時就愛看電視,尤其是廚藝節目。
有一天,瑪塔正在看美食節目,很久之後才發現睡在嬰兒床裡的約拿斯已經站起來,雙手撐在護欄上,眼睛盯著螢幕。還有一次,約拿斯原本在客廳的角落玩積木,正在看美食節目的瑪塔眼睜睜看著約拿斯挺起身體,搖搖晃晃走到電視螢幕前,定住不動。那是瑪塔第一次發現約拿斯會走路了。
從那次以後,大家都知道廚藝節目的力量有多大。於是瑪塔無需透過祭司解碼,便能認定這孩子將來是個廚師。
這個家族的人各個腳踏實地,平凡過日子,上一代是務農起家,下一代過得平安就是幸福了,因此約拿斯的成績中下,風平浪靜地念完中學後又風平浪靜地讀大學,瑪塔從不多想有什麼不對勁,直到漢娜開始進入風風雨雨的叛逆期,才回想起約拿斯的青春期竟是過得那麼風平浪靜。
約拿斯在大學念的是生化系,距離最近又有生化系的大學在慕尼黑,離家兩小時車程。約拿斯因此第一次搬離了家,但還是過得風平浪靜,每隔兩週回家度週末,要離開時,母親總想為他多準備什麼,但他什麼都不缺,也沒聽說多交了什麼朋友,更沒有女朋友。他像一株行光合作用的樹,自己慢慢長大,長得又高又帥。
瑪塔心想,這孩子的使用說明書實在太簡單了,簡單得令人不安,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夠敏銳,忽略了什麼環節,把養育想得太容易,搞不好約拿斯的人格大有問題。
「他總該交個女朋友吧?!」邁克斯有一天半自言自語地對瑪塔說。
瑪塔一時沒接話,想了幾分鐘才開口。
「我覺得交男朋友比較適合他。」
邁克斯看了妻子一眼。
「女人對他來說,太複雜了。」瑪塔似乎頗有感觸。
邁克斯仔細盯著妻子。
「或許吧!」邁克斯也似乎頗有感觸。
果然,大學畢業典禮隔天,夫妻倆見到了約拿斯的男朋友。約拿斯是家族第三代孩子裡第一個完成學士學位的,典禮現場,幾乎家族全員到齊,並藉此機會在慕尼黑觀光,晚上在旅館鬧到深夜,隔天一大早才離開。
約拿斯請爸媽留下來,因為他約了交往近一年的男朋友要介紹給爸媽。那個下午茶,四個人聊得很愉快,一旁的市集裡人群鑽動,但在這對夫妻的眼裡,市集人群的模樣如同擺在攤位上的蔬果一樣鮮美,討人歡喜。
開車回家的路上,邁克斯和瑪塔一致認為約拿斯長得比他的男朋友好看太多,夫妻倆有說有笑,話題並不都和約拿斯有關,還挖出了陳年舊事,兩人戀愛時發生過的衝突也成了笑談。他們好多年沒聊得那麼開心,一直聊到車子停在家門前,又多說了幾分鐘的話。
回到家,瑪塔立刻打電話給布麗塔,問她的哥哥何時會再來探望他們一家人,希望有機會能和她的哥哥多談一談。掛電話前,她聲音哽咽地說:
「終於哪,約拿斯戀愛了。」
很快地,整個家族都知道了這件事,人人興奮不已,因為約拿斯這個小笨瓜總算談戀愛了,對象的性別已經不重要。唯獨泰蕾莎半結論半疑惑地說:
「同性戀的使用說明書有那麼簡單嗎?!」
泰蕾莎可能說對了,畢業典禮後,約拿斯回家待了一星期,接著和男朋友到北歐旅行三個星期,旅行結束,兩人也分手了。
約拿斯不哭不笑不出門地在家待了一個月,不停地看著和美食有關的DVD,從劇情片、紀錄片、教學節目到動畫片,然後重看,一輪又一輪。
瑪塔也像是失戀了,每晚在家陪著約拿斯看電視。一個月後,瑪塔主動邀約拿斯陪她逛一年一度的乳酪節,抱了好幾袋的法國、義大利乳酪離開,回程又在露天市集買了許多食材。那天起,兩人在廚房裡發明菜色,失敗多成功少。
「我決定當廚師。」整個廚房天翻地覆了一個星期之後,約拿斯對母親說了這句話。
瑪塔眼眶頓時充滿淚水,緊擁著約拿斯。
「你是應該當廚師的。」
約拿斯從此四處旅行,每個城市停留三到五個月,然後回家過冬兩個月。他先從慕尼黑開始,在一家餐廳的廚房當義工。約拿斯的花費不大,除了臨時公寓租金與交通費,幾乎沒什麼其他開銷。父親全力支助,母親跟著追加。比起家族裡的其他小孩,約拿斯的成長沒讓他們操心過,反而使他們心中有所歉疚似地。夫妻倆多麼享受約拿斯需要他們的那種感受。
離開慕尼黑後,約拿斯轉往普羅旺斯,他那又高又帥的模樣,藍眼、金髮再配上一張小呆瓜的笑臉,儼然是個利器,每次他向有興趣的餐廳提出當廚房義工的要求時,很少被拒。況且,正如同性戀之間交換個眼神就能辨識對方的性向一樣,一個好廚師往往也能從眼神裡辨識出另一個廚師。約拿斯就這樣順利地跟過幾位大廚學藝,從法國到義大利,從葡萄牙到西班牙。
三年後,他在希臘停留得特別久,因為那是邁向中東料理的入口,是另一個美食系統的過渡,學習時間更長。但他沒再向前,因為他發現對食材的興趣遠過於香料,而中東料理向來過度依賴香料,那是由於新鮮食材保存不易的緣故。無論如何,千奇百怪的香料拓展了他的味覺視野,豐富了他的味覺記憶。
約拿斯聽說慢食正在盛行,於是轉往義大利北邊的慢食發源地,也因此探究出食物和環境保護的關係,可以一層又一層推得那麼深遠,甚至必須追溯歷史。基於生化背景,他也開始對食材的基因感興趣,市面上的蔬果幾乎都經過基因改良,演化的速度驚人。為了尋找八十年前那一代的番茄,他去了克羅埃西亞,為了一嚐百年前那一代的橄欖,他去了摩洛哥。他盡可能儲備豐饒的味覺記憶,然而,許多記憶不在腦子裡而是在身體裡,有時要喚醒身體的記憶也必須透過味覺。
這一天,他想不起初次和男朋友做愛的感覺,因此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德國餐廳,點了那晚做愛前吃的脆皮烤豬腳。當他吃完偷偷打個飽嗝時,口中的氣味立刻召喚出了記憶,整個纏綿過程都回來了。
那是他的第一次,他太過緊張而不時打嗝。打嗝是多麼不禮貌又掃興的事,但他的男朋友說:
「你的打嗝很性感。」
當他發出高潮的呻吟聲時,那一刻,脆皮豬腳和涼拌白菜在胃裡水乳交融後的氣味,濃烈地湧上了他的嘴。那次之後,他和男朋友做愛就不再打嗝,分手之後,他有過幾次萍水相逢,他發現只要初次和人上床就會打嗝。
離開德國餐廳後,約拿斯好想擁抱一個男人入眠,他已經獨自旅行了四年,有點想家了,有點累了,有點不想再飄泊了。但他還沒打算回家,他想看海,想聞聞海水的氣味。他和男朋友輪流開車,走完丹麥、瑞典、挪威又回到哥本哈根時,是在海邊分手的。
約拿斯想了想,決定轉往馬約加島。那地方幾乎是德國的一省,太多的德國人在當地置產作為度假別墅,或索性在那裡養老。到馬約加島去,或許可以紓解鄉愁,同時又能享受暖風送來地中海的氣味。他需要海,需要溫暖,需要說德文。
觀光旺季已過,入秋了,馬約加島的熱鬧稍減,卻依然活絡。約拿斯一抵達便往海灘走去,深深吸吮著海風,風裡的海鹽進入他的肺部,調和了胸中的酸楚。
他租了公寓旅館,好能自己料理三餐。正如每一個獨生子,他早已習慣獨處,但自己做菜給自己吃,對他而言卻是悲傷的事。停留的那幾天,旅館附近商家的工作人員都被他邀請過,每個人都帶著感謝的笑容離去。
德國統一日那天,所有德國商店、旅館、餐廳都掛出了國旗,馬約加島上的德國人又有理由可以熱熱鬧鬧一場,準備狂歡到深夜,從下午就開始興奮不已。
約拿斯心情也跟著好,選了一家面海的餐廳露天座,望著無垠的海洋,望著遼闊的藍天。無論浮雲如何地來來去去,天空近乎無動於衷。
他開始在腦中做菜,望著眼前一片的藍,想在今晚做出一道有藍色味覺的菜,這是他沒想過的題目。藍天裡有著低矮的白雲,正緩緩變化,有時變成包心菜或白蘿蔔,有時變成一隻去頭去殼的蝦。
一本書跌落的聲響傳來,是精裝書,難怪摔得那麼重。他偏頭一看,鄰座的躺椅上有個年輕人,頭偏向他,睡著了,原本在年輕人手中的書則睡在地上。他拾起書,想交給這年輕人,但那本書的封面是藍色的,吸引了正在思考藍色味覺的他。
書的封面畫著三張臉,一張臉看著他,另外兩張臉閉上眼睛,正要吻對方,看起來應該是一本青少年讀物,而且是德文,所以這年輕人是德國人?
書名是《來自無人地帶的明信片》。他翻開書,小說開場之前有一段話──Alles Schreiben ist Erinnern,一切的書寫是要喚醒回憶。
他費力思索,終於有了結論:這句話沒錯,但所有的記憶並非書寫,例如味覺記憶。他又翻了一頁,故事要開始了,第一篇的標題是「明信片」,引言是:阿姆斯特丹是個老城市,由年輕人佔據。
約拿斯疑惑著,怎麼沒想過去阿姆斯特丹?荷蘭有什麼著名的料理?
這本書的字多得令他頭暈,但他繼續翻著書,有什麼句子跳進他眼睛裡就多看一眼,整本書不到幾分鐘就從頭翻到尾。他站起來,悄悄把書放在那年輕人的身旁。年輕人睜開了眼睛,看見一張笑臉和一雙藍眼睛。
「你的書掉了。」約拿斯有點不知所措,傻笑著。
年輕人好像一下子還沒回到現實世界。
「喔,是嗎?」年輕人又趕緊改口說:「非常謝謝。」
他們彼此簡單自我介紹,聊了起來,話題先是這本書。
「這是一本給青少年看的書嗎?」約拿斯問。
「基本上是,作者是英國人,這本書是他為青少年寫的,不過,我是大學快畢業時才讀到的,一口氣讀了兩遍,愛死了這本書。也許我比英國青少年晚熟吧!小說主題觸及戰爭、安樂死、同性戀和身分認同問題。」
史蒂芬沒說的是,如果他能更早讀到這本書,青春歲月中的陰影或許可以提早褪去。而他每次重讀,彷彿是為了消化從前的迷惑徬徨,彷彿也一再重讀自己的青少年,這是他常會把這本書帶去旅行的原因。旅途,有一部分是要讓人回憶過去的。
「小說裡有寫到關於食物或烹飪嗎?」
史蒂芬楞了一下。
「我讀了好幾遍,但從沒注意到,也許沒有吧!等我這次讀完了再告訴你。」
統一日當晚,處處有派對,而史蒂芬在約拿斯的公寓裡,坐在沙發上等著嚐約拿斯料理的晚餐,同時繼續讀那本藍色封面的書。
約拿斯在開放式廚房裡忙,忙了很久。史蒂芬覺得奇妙,從備菜到烹煮過程中,有人竟能這麼安靜,而且一直對著食物和鍋碗瓢盆笑。他好奇地起身走向廚房,看見約拿斯把檸檬拿在手中,稍微緊握了幾下。
「我先叫醒檸檬。」約拿斯見到史蒂芬來了,微笑地說。
史蒂芬接著看他把檸檬湊向鼻尖,聞了一下,表情是在感受。
「它還沒醒。」說完又為檸檬做了幾下按摩。
史蒂芬快爆笑出來,強忍著,又看著他把檸檬放在砧板上,畫下一刀,但沒有畫到底。約拿斯停頓,感受,嗅聞,然後俐落地畫開檸檬,溢出一抹清香。
史蒂芬覺得這個人好可愛,又高又帥又有點呆,也覺得自己的臉為了強忍著笑而有些扭曲,他怕約拿斯看見,更擔心再看下去會真的爆笑出聲,於是轉過身去。既然轉身了,乾脆就回到沙發上吧!他拿起書繼續讀,卻早已心不在焉。
前菜是燻鮭魚。加一點檸檬汁可以幫助鮭魚與自己的腥味和解,變得柔嫩而更有彈性。史蒂芬吃了第一口就讚不絕口,立刻說出他常常思考的一個問題。
「所有的藝術作品都能流傳下來,即使是朝生暮死的劇場演出也能留個劇本。可是美食卻不行,吃完就沒了,沒聽說過有什麼食譜是偉大的作品,不是嗎?」
約拿斯回答不出來,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於是問:
「你是藝術家嗎?」
「我靠彈琴維生,不過呢,我的願望是成為作曲家。」史蒂芬又吃了一口,那股美味使他胃口大開,話也變多,「作曲時,我最喜歡的配器是單簧管和定音鼓。單簧管的音色可以那麼詼諧,卻也可以那麼憂鬱。定音鼓呢,就像香料,食材不好就用香料彌補。我常用定音鼓,換句話說……我寫的曲子其實不是很好。」
史蒂芬說話的同時,自己也笑得有點像約拿斯的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