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中國製的白色粉末
石家莊並不是個會吸引觀光客前往的城市,就連我厚重的中國旅遊導覽書――總共一千三百頁整――也沒提到這個地方。石家莊是河北省的首都,總人口已達到一千萬,且仍像野火般持續增長。它的規模比美國任何一個城市都還大,但大多數的美國人對它卻一無所知。它也是許多製藥公司的發源地,其周遭的村鎮裡有好幾家相關的工廠。
為了找到想參觀的製藥工廠,我必須搭計程車行駛三十公里到西南方的欒城。當地路上鋪著粗糙的混凝土,幾台拖拉機拖曳著後方的掛車,母親們用自行車後貨架載著女兒,而黑色的賓士轎車跟保時捷則在車水馬龍的道路上與計程車和巴士爭道。沿途我們經過幾十棟尚在興建的高樓大廈。跟曼哈頓比較起來,大樓間沒那麼擁擠;而是這邊兩棟,那邊三棟,再過去又有三群建築,分散地矗立在地平線上,隱隱約約地消散在咖啡色的煙幕中。當地的空氣幾乎不透光,大正午的太陽因為空氣汙染而黯淡。眼前的道路在前方不遠處就消失,看不到了。
最後,這條路進入一座略有歷史的村莊,裡頭有著一層、兩層以及三層樓的建築和公寓大樓。我們向右轉來到富強路,這條路安靜且布滿塵土,兩旁有幾家店面和販賣炸物的路邊攤販。不過,炸物的香氣很快就被明顯可辨的化學酸味所掩蓋。
那氣味一開始很淡,只有在五金行旁的花園走道才可以嗅到。但當我們接近一座小型的發電廠時,氣味變得越來越濃。該工廠有根磚塊搭建的煙囪,其周遭幾畝內是好幾家廠房,比鄰著一旁的村莊發展起來。
好幾條管線像烏賊的觸角般從發電廠伸出,沿途瀰漫蒸氣,朝著半打的化學工廠蔓延。這些管路跨過街道,沿著人行道前進,跨過金屬欄杆,最後如天女散花般散開,消失於沿著道路而建的六呎高水泥牆。到目前為止,飄散在空氣中的氣味還是十分嗆鼻。
接著轉向左邊,觸目所及的是反烏托邦的未來景象:一座被拋棄的化學工廠,該工廠被關閉的太突然,以至於柵門內的警衛室裡頭,椅子仍靠在桌子前。桌上的寫字板掀開,翻到其中一頁,等待某人來勾選清單上的項目。但「工廠關閉」仍不足以描述當下的景象,因為半數的窗戶被砸爛,幾縷碎布從中飄出。好幾袋裝著化學原料的袋子被堆在一樓的破窗戶旁。這整個地方飄散出臭味,一股化學異味讓人作嘔,而一桶高立的生鏽水槽,正溢出瀝青狀的爛泥。
三百公尺之外,穿過動物藥品廠房,氨基酸工廠的正前方是一座看起來比較乾淨的設施。有四台巴士停在路邊,以及七十五台左右的腳踏車和機車停靠在人行道。在警衛室及藍白相間的行政大樓後方,我瞥見一座像是煉油廠的建築,管路複雜地交織,纏繞在儲槽之上。
也就是在這裡,我嗅到了一陣強烈卻又帶點不同的氣味。那是貓尿的味道。是阿摩尼亞。
這就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咖啡因工廠。該化學工廠是由石藥集團所經營,光在二○一一年就運送了四百七十萬磅的咖啡因至美國。如果你曾喝過蘇打飲料,或幾百種新的含咖啡因能量飲之一,那麼你所攝取的咖啡因有可能就是這座石家莊城外的工廠所生產。
石藥集團在中國還有另外兩家廠房,山東新華和天津中安,以及位於印度的 Kudos Chemie,他們生產的咖啡因超過了全美消耗量的一半以上。這些工廠都拒絕了我的參觀申請,而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則無法安排任何咖啡因生產設施內的參訪。為了跟這些廠商接洽,我試著與位於三個不同國家的財團法人辦公室、消費者、中間人、學者、新聞記者以及外交官聯繫。當這些公司最後都拒我於千里之外時,我一點都不感到訝異――藥廠很常安排消費者參觀廠房,但對新聞記者一向敬而遠之。不過,當我被拒絕越來越多次,要參訪工廠的信念就越來越堅定。
巴斯夫(BASF)是一家德國的公司,生產合成咖啡因的歷史最為悠久,同時也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化學工廠。該工廠也斷然地拒絕了我的要求。近來已成為美國瓶裝商主要供應者的Kudos Chemie,三思之後,回覆我下面這封電子郵件:
致卡本特先生:
請參閱主題相關內文。文末署名者已跟敝集團的高層討論過您的申請。很遺憾我們不同意讓您參觀製造咖啡因的流程及其他細節。這是我們公司的基本政策。
請容我致上歉意…….
加上底線的粗體字「不同意」更加重了我的無力感。但我還是決定前往中國,有兩家工廠對我的詢問只給了模糊的答覆,沒有同意讓我參觀,但也沒有白紙黑字地嚴明禁止我前往。這兩家工廠中,石藥集團的工廠規模比較龐大,也比較引起我的興趣。我告訴石藥我會前往石家莊,而且十分期待能參觀他們的廠房。經過幾個月的糾纏,在我要從北京前往石家莊的當天凌晨一點三十分,石藥來信拒絕了我的申請。
我收到的電子郵件回覆如下:
您好!由於您是外籍採訪人士,經我們諮詢市委市政府相關部門,接受任何外方採訪發言均需要官方批准。所以暫不能滿足您的需求!不便之處,還請您另做安排!很遺憾!
那些驚嘆號在我看來實在不妙。我將這段文字輸入google翻譯後才了解意思。在我看來,他們的回覆還滿有禮貌的。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前往拜訪。
石藥門禁森嚴,大門還配有警衛,但前方有三個人正在抽菸休息。這些人身上都穿著公司制服:有著石藥標誌的灰色外套以及黑色或海軍藍的褲子。其中一個人遞給我一根香菸。他們同意跟我聊聊天,但要討論公務則只能透過公司的公關人員。
他們證實這裡就是我要找的咖啡因工廠,而這裡也生產其他相關的化學物質。我問他們這家廠房是不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其中一個人給予我肯定的答覆,他知道該廠房的規模領先全球。而當我問到內部設施是否先進且複雜時,他們也都給我肯定的答案。
我一時之間想不到該說什麼,所以掏出一罐帶在身上的能量飲料。我將飲料遞給其中一個人,並告訴他裡頭使用的是中國製的咖啡因,而這個產品在美國非常風行。他問我裡頭的咖啡因是否來自這家工廠。我告訴他我並不這麼認為。他聳聳肩,不予置評,然後將飲料還給我。
我的翻譯員注意到,在我們對話的過程中,這些人神色有些緊張。他們不時地查看我身後一位身穿橄欖綠制服的年輕警衛,他最後走出警衛亭站在路邊,看著我們談話。我們向這些人說聲謝謝後,轉身離開。
我們接下來向附近的街坊鄰居打聽風聲,吸引了一些目光,有些人甚至跑來和我們握手。我的翻譯員推測這是因為這裡的人並不習慣在附近看到西方面孔。然後我們就離開了。
每家咖啡因工廠都以些微不同的方式合成自家的咖啡因,但基本步驟其實是一樣的。巴斯夫公司給我一份生產過程的流程圖。他們一開始會結合尿素跟一氯乙酸,產生一個稱為尿嘧啶的中間化合物。他們使用尿嘧啶來生成茶鹼。茶鹼是咖啡因的近親,常在自然出現在可可豆及茶葉中。而咖啡因實際上是甲基化的茶鹼,所以在最後一個步驟,巴斯夫會將合成的茶鹼加上氯甲烷來完成甲基化。大功告成!純合成咖啡因完成了!
不論是用何種方式製成,咖啡因這個化合物的原始型態都是一樣的。從生理學的角度來看,咖啡因是在工廠裡合成,或是讓最低工資的開心員工從有機茶葉中萃取出來,其實一點差別都沒有。
任何咖啡因,無論是合成的還是天然的,都可能含有雜質。這些雜質可能對健康有益,也可能有害。這讓我們注意到合成咖啡因帶有的詭異特性:有時候會發光。有個美國專利編號2,584,839的項目: 減少合成咖啡因的螢光染色(Decreasing Fluorescence of Synthetic Caffeine)。輝瑞公司的研究員巴克利(Jay S. Buckley)在他於一九五○年申請這項專利時寫道:「以合成方式製成的咖啡因常會出現明顯的藍色螢光染色,不論是固態化合物或溶液裡頭都會出現……這樣的螢光染色是我們最不樂見的,螢光色一傳到咖啡因產品上,就會明顯影響到銷售。」 洗去咖啡因的螢光染劑過程其實很簡單,使用亞硝酸鈉、乙酸、碳酸氫鈉及三氯甲烷就可達成。
巴克利並不是唯一一個研究合成咖啡因的科學家。可口可樂及孟山都的研究員於一九六一年分別發表論文,內容有關區辨咖啡因是合成還是天然的檢測方法。事實上,他們用的是放射性碳定年法,從茶葉這類植物萃取出的咖啡因,以碳同位素比來看,比合成咖啡因還要年輕(合成咖啡因所使用的化學前驅物是從化石燃料中衍伸而來,裡頭的碳原子早在地球上打滾了萬古年)。
可口可樂公司想要有個能測定內部產品的技術其實很好理解,為的是能驗證咖啡因的來源。但孟山都早已改用合成咖啡因,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地發展這項技術呢?
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威廉.諾爾斯(William Knowles)投注了大半生涯替孟山都工作,他在為化學工程傳承基金會(Chemical Heritage Foundation)發表口述歷史時說道:
可口可樂公司是我們的大客戶,他們很害怕當大眾發現我們是用尿素來製造咖啡因時會說些什麼。你懂我的意思嗎?尿素聽起來跟尿太像了。這個夢魘簡直要了他們的命。所以他們宣布: 「我們只買天然的咖啡因。」而德國人告訴他們:「我們提供的是天然的咖啡因。」哼! 我去德國晃過一圈,所以我告訴我們的管理部門德國人才不會那麼做。我認為他們的產品標示不實……可口可樂公司告訴我:「可是他們的標籤上是這樣寫的啊。如果你們在標籤上註明天然咖啡因,那我們就買你家的產品。」孟山都講求的是信用與榮譽,最後沒有更動標示。我們那時提出疑問:「我們要如何證明德國製的咖啡因是天然的呢?」伍沃德這時候說到:「還不簡單,我們把樣品寄到利比(Libby)請他幫我們做放射性碳定年。」不出所料,裡頭的碳根本就是從煤礦裡挖出來的。
諾爾斯提到「從煤礦裡挖出來」的東西,指的是與合成咖啡因有關的碳同位素,歷史比較久遠。
這幾年,世界各地都在生產咖啡因。一家替軟性飲料企業供應調味用香料的廠商,販售來自七個不同國家的十三種咖啡因粉末,裡頭包括中國的合成咖啡因、義大利製從咖啡中萃取的正港咖啡因、從茶葉中萃取的印度咖啡因以及來自巴西的瓜拿那粉末。我們越來越依賴中國製的合成咖啡因。光是三家中國工廠在二○一一年就向美國出口了七百萬磅的合成咖啡因,幾乎佔了當年總進口量的一半。
大部分的瓶裝商對他們的咖啡因都小心翼翼,而且不大願意洩漏材料的來源。他們會這樣的原因有兩個:讓他們的原料供應鏈保持機密,並盡量少讓產品跟化學添加物扯上關係,否則消費者會認為那是不天然的。可口可樂公司給了我曖昧的答覆:「 我們產品中使用的咖啡因來自於各地的供應商。」吾醒靈(Vivarin)販售一種含咖啡因的非處方藥,表示:「我們用的咖啡因跟天然生成的咖啡因是同一種類型。」怪獸能量飲料則十分乾脆,直接表明自己的咖啡因是合成的。
麥克斯莫斯公司的總裁布宜諾告訴我,有些公司以咖啡因產地為噱頭,開始兜售產品,當然,只有在原料是天然的情況下他們才會這麼做。美粒果是可口可樂旗下的公司,已從事這樣的宣傳好一陣子了。美粒果的元氣果汁(Minute Maid Enhanced)上頭有著這樣的標籤:「每瓶含有三十七到四十三毫克的天然咖啡因,能讓您精神一振。(該標籤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可口可樂不只宣傳該產品的口味,更誇耀它提振精神的效果,因為裡頭含有的咖啡因跟可樂或健怡可樂一樣多。) 可口可樂最後停止生產這款含咖啡因的果汁飲料,於此同時,其他公司揮舞著天然咖啡因的旗幟鋪天蓋地而來。
優鮮沛替自家的蔓越莓能量果汁飲料打廣告,誇耀產品裡「加有綠茶萃取出來的天然咖啡因」。爪哇果汁(Frava,結合fruit與java兩個字)是另一家含咖啡因的果汁品牌,於二○一三年初在紐約上市,他們更主動地官網上打擊合成咖啡因:「大部分的蘇打飲料和能量飲料都使用實驗室裡製造的合成咖啡因。合成出來的興奮劑會讓人成癮且對健康有危害。爪哇咖啡在意你每天攝取的食物。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選用的咖啡因來自天然的綠色咖啡豆。天然的咖啡因可活化大腦運作功能及增加警覺性。最優秀的運動選手也都使用我們家的產品。」
企業家路易.戈納(Luis Goldner)經營的巴西公司也希望透過天然咖啡因大撈一筆。佛羅里達州州長瑞克.史考特(Rick Scott)於二○一一年宣布美國天然咖啡因(America’s Natural Caffeine, ANC)將在棕櫚灘建造一座市值兩千五百萬美金的工廠,專門從巴西的瓜拿納豆中萃取咖啡因。戈納甚至替「美國天然咖啡因」申請了註冊商標,並保證提供七十五位平均給薪六萬兩千美元的工作機會。但業者還是偏好進口咖啡因,面臨如此的市場現實,無論如何大肆宣傳與投資,最終還是付諸流水。到了二○一三年年初,它悄悄地停業了。
接續可口可樂及孟山都於五十年前停止的研究,一組德國研究員用碳同位素和色譜分析,來測定不同來源咖啡因的化學訊號。他們最後發展出一套校正精密的檢驗,可以區分天然及合成的咖啡因。他們於二○一一年發表的研究報告指出,三十八個宣稱含天然咖啡因的產品中,有四個被發現摻有合成咖啡因。其中包含兩種茶飲和一款瑪黛茶飲料。有些公司的產品標示不實,一點也不令人訝異,畢竟合成咖啡因成本較低,而且改稱「天然咖啡因」對消費者而言聽起來比較吸引人。但讓人訝異的是,研究團隊發現,有家即溶咖啡反而以合成咖啡因當作產品的賣點。
如果想確保喝下肚的軟性飲料裡所含有的咖啡因是天然的,你可以買日本製的飲料。該國厚生勞動省對食品添加物的規範十分嚴格,只允許符合以下定義的咖啡因萃取物加入食品中:「主要由取自咖啡豆及茶葉的咖啡因所組成的咖啡因萃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