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作品再度登上小螢幕——
BBC影集熱映!
「洛基」湯姆•希德斯頓Tom Hiddleston
與「怪醫豪斯」休•羅利Hugh Laurie 聯合主演
父親戰死沙場,遭生母遺棄——夜班經理強納生.潘恩是在孤兒院裡學會如何求生的。
習慣自律,極度冷靜,專注又一絲不苟的強納生.潘恩,半是追隨父親的腳步投身軍旅,成為一名優秀的阿兵哥。
然而內心的騷動,加上一段以失敗收場的短暫婚姻,他並沒有繼續留在軍隊,而是搖身一變成為夜班經理——禮貌體貼,臉上永遠一抹保持距離的接待微笑,能說多國語言,會開船,還燒得一手好菜。
而一切表面的完美無瑕開始崩解,是在埃及的尼弗蒂蒂皇后飯店。
富家子豢養在飯店頂樓套房的神秘女子蘇菲,請強納生.潘恩替她影印一份祕密文件,而這位夜班經理立刻發現文件上是一筆筆與巴拿馬富商洛普的暗中軍火交易名單。強納生.潘恩不動聲色,私自影印了另一份,交給他認識的地下情報人員——此舉也令蘇菲慘遭殺害。
蘇菲美麗的幽魂糾纏著他,強納生.潘恩從炎熱的埃及逃往寒冷的蘇黎士,成為梅斯特皇宮飯店的夜班經理。
就在某個冰雪封凍的暴風雪之夜,夜班經理收到傳真,授命迎接貴客:來自巴拿馬拿索的富商:洛普。
這一次,強納生.潘恩決定與英國情報單位合作,逮住這個狡猾的軍火販子。
強納生.潘恩必須潛入洛普的身邊,成為他的親信。
一連串背叛、改頭換面、改名換姓、偽造的犯罪紀錄、危及性命的全武行表演之後,強納生.潘恩成功地進入洛普的生活——這集殘忍、冷靜、迷人、自信、狡猾、聰明、財富……於一身的英國邪惡領袖、國際軍火販子,與他身邊同夥、他的情婦珍德(令他一見便魂牽夢縈的美麗女子),像一圈美麗但有毒的泡泡將強納生.潘恩包裹起來;而另一方面,原本只是英國單一情報單位的滲透活動,卻因為牽扯上驚人的地下經濟(軍火買賣),引來美國情報單位的注意……
《夜班經理》深刻呈現一個宏大、引人入勝的故事,敘述邪惡的滲透擴張、貪怨情愛的糾葛矛盾,以及探索自我心靈的生命之旅。
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
生於1931,離開伯恩及牛津大學後,於冷戰期間於伊頓公學教書、服務於英國外交部,並在英國情報局任職的五年間寫下《死亡預約》、《上流謀殺》及他的第一本全球暢銷小說《冷戰諜魂》——被譽為二十世紀最了不起的小說之一。這三部小說塑造了喬治‧史邁利一角,他也出現在《鏡子戰爭》一書,也是「卡拉」三部曲:《鍋匠‧裁縫‧士兵‧間諜》、《榮譽學生》與《史邁利人馬》的主角。過去55年他靠寫作維生,將自己的人生劃分為倫敦市與康瓦爾郡兩個時期。
約翰.勒卡雷最近出版的小說包括2008年《頭號要犯》(A Most Wanted Man)、2010年《我們這樣的叛徒》(Our Kind of Traitor)以及2013年的《脆弱的真相》。
勒卡雷一生得獎無數,包括1965年美國推理作家協會的愛倫坡大獎、1964年獲得英國毛姆獎、James Tait Black紀念獎等,1988年更獲頒CWA終身成就獎(另分別在1963與77年獲頒金匕首獎),以及義大利Malaparte Prize等等。至今已出版的23部作品,不僅受到全球各大媒體的矚目與讀者的歡迎,更因充滿戲劇元素與張力,已有19部被改編為電影與電視劇。
何灣嵐
曾任時報文化公司語言線與雜誌主編,目前專職翻譯。
一九九一年一月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蘇黎士梅斯特皇宮飯店的英國籍夜班經理強納生.潘恩走出他櫃檯後面的辦公室,在一陣他不熟悉的感覺中走向大廳他平常的位置,預備迎接一位抵達得很遲的貴賓。波灣戰爭才剛開打。新聞整天都是聯軍轟炸的消息——職員低調地口耳相傳——已經造成蘇黎士的股票交易恐慌。一月的訂房率本來就不高,現在更是盪到谷底。在她漫長的歷史中,瑞士再次遭圍困。
而梅斯特皇宮飯店經得起挑戰。這間深受計程車司機和它熟客喜愛的梅斯特,在全蘇黎士無論實際上或傳統上都像是一位高踞在她自己山頂上的愛德華時代的古板姨媽,始終俯視著繁忙都會生活裡那些愚蠢玩意兒。山谷裡出現愈多改變,梅斯特愈是秉持原則,絕不屈從,有如傾向邪惡的世界裡一座文明的碉堡。
強納生的有利位置是兩座展示櫥窗之間的小凹處,兩座展示的都是時髦的女裝。班霍夫大街 上的阿黛兒提供給女性假人的是一件紫貂披肩,而它底下只有一件金色的比基尼,以及一對珊瑚耳環,價格得去問門房。在蘇黎士,抗議使用動物毛皮的聲浪一如在其他西方世界城市,但梅斯特皇宮對此連睬都不睬。第二個展示櫥窗由同樣來自班霍夫大街的「西撒」提供,就比較迎合阿拉伯顧客的品味:鮮豔的繡花長袍、貼鑽的女用頭巾,以及鑲上珠寶的腕錶,整套要價六萬法郎。傍著道旁這些奢華聖壇,旋轉門在強納生面前一覽無遺。
他是個體態結實的男人,但態度含蓄謹慎,臉上一抹含著歉意、自我保護的微笑。就連他的英國人身分也是個隱藏得很好的祕密。他機靈敏銳而且正值壯年。如果你是水手,一定會以為他是同行,識得他行動中深思熟慮的秩序、謹慎擺放的雙腳,一手永遠留在船上。他有一頭修剪整齊的捲髮,和拳師般的濃眉。他淡色的眼睛會讓你嚇一跳。你會預期從他那兒得到更多的、莫測高深的盤問。
打手的外型包裹著溫和的態度足以使他令人不安。只要是待在這間旅館期間,你就不可能把他錯認作別人:比方那個頭髮梳得油滑光亮的前廳經理史崔普利先生,或是梅斯特先生那幾位彷彿諸神行經星群那樣,在此穿梭走動的德裔青年才俊之一。身為旅館經理,強納生非常稱職。你不會去猜想他的出身,他是否聽音樂,以及他是否有妻子、孩子或養了條狗。當他看著大門,目光堅定的就像一名神射手。夜復一夜,他都配戴了一朵康乃馨。
如此大的風雪即使在一年的這個時節裡都非常少見。滾滾飛雪就像暴風雨中的白浪掃過被照亮的前院。服務人員知道將有貴客抵達,正期待地望進風雪中。洛普這下來不了了,強納生暗忖。就算他們讓他的飛機起飛,在這種天氣下也不可能降落。卡斯帕先生可料錯了。
但門房領班卡斯帕先生這一生從不出錯。當卡斯帕先生透過內部廣播吐出「即將抵達」幾個字,只有天生的樂觀者才會想像客人的座機拐個彎飛走了這種事。此外,若非為了這頭肥羊,卡斯帕先生何必要在這種時刻親自坐鎮?洛林夫人告訴強納生,卡斯帕也有過願意為了兩法郎傷害自己、為了五法郎連命都不要的日子。但人老了就不同了。現在只有最有賺頭的生意,才能把卡斯帕先生從他夜間電視節目的樂趣前誘開來。
恐怕飯店已經沒有空房了,洛普先生,強納生再次徒勞地演練螳臂擋車。梅斯特已經廢棄了,一名臨時雇員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不過,我們還是盡力在鮑爾湖濱飯店為您保留了房間,諸如此類。然而這個充滿希望的幻想一樣是胎死腹中。今晚,歐洲沒有哪間旅館敢說自己有超過五十個訂房的客人。巴哈馬首都拿索的富商理察.安斯路.洛普正要英勇地降落。
強納生手僵掉了,他下意識地轉了一下手肘,像是準備要上陣迎戰。一部車,從引擎蓋知道是輛賓士,開進了前院,打轉的雪片闖進車頭燈的光柱中。他看到卡斯帕先生那上議院議員的頭抬起來,大廳吊燈的光芒在他抹了髮油的捲髮上閃耀。然而車子停在前院的另一頭。是輛計程車,一輛普通的小黃,誰也不是。卡斯帕的頭,如今在壓克力燈管下閃耀,重又埋進手中股票交易的終場價格。強納生鬆了口氣,容許自己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讚許的笑意。那頂假髮,那頂將名垂青史的假法:卡斯帕十四萬法郎的皇冠,瑞士每個典型門房的驕傲。卡斯帕先生的威廉泰爾假髮,洛林夫人這麼稱呼它;這頂假髮膽敢起而反抗富豪暴君,阿契蒂夫人。
也許是想把這正被扯得四分五裂的精神集中起來,也許是因為他發現這故事與他的狀況有什麼隱密的關聯,強納生對自己再說了一次這故事,一如房務部主管洛林女士在她的閣樓裡第一次為他做起司火鍋時那樣的重述。洛林女士高齡七十五,出身漢堡。她曾是梅斯特先生的奶媽,謠傳也是梅斯特父親的情婦。她是假髮傳奇的保管人,它的第一手見證人。
「年輕的強納生先生,阿契蒂夫人當時是全歐洲最有錢的女人,」洛林女士宣稱道,就好像她也和強納生的父親睡過。「世界上每一間旅館都在等她的青睞。不過梅斯特一直是她的最愛,直到卡斯帕表明立場為止。之後,她還是來,但只是為了展示。」
阿契蒂夫人繼承了阿契蒂超市這筆財富,洛林夫人解釋。盈利的利息讓阿契蒂夫人不愁吃穿。在她五十好幾那時,最喜歡做的就是開著她的英國敞篷跑車,讓她的隨從和衣櫃卡車跟著她跑遍歐洲的大旅館。從漢堡的四季飯店,到威尼斯的西普尼安尼飯店、科莫湖的東方別墅,她叫得出每一位門房和侍者領班的名字。她指示他們飲食、香草療法,從星座命盤認識他們。而且她給的小費多得難以想像,還會給他們一些額外的甜頭。
而甜頭就是卡斯帕先生念茲在茲的,洛林夫人說。他發現年度造訪可帶來的高達兩萬之譜的瑞士法郎,更別提江湖郎中的生髮妙方、在枕頭下面放個神奇石頭治療他的坐骨神經痛,以及每逢聖誕與聖人節日收到的半公斤白鱘魚子醬(卡斯帕明智地拿到城裡一家熟識的精緻食品店裡換了現金)。這一切不過是因為幾張劇院的門票,以及幾張他當然照例會收取費用的桌子;也為了提供僕役王國裡的女城主、阿契蒂夫人所需的那些忠誠的假象。
直到卡斯帕先生買了他那頂假髮。
他買這頂假髮不是出於魯莽,洛林夫人說。他先是在美國德州買了地——多謝梅斯特一位做石油生意的客人——這項投資油水極豐,他賺了一筆。直到那時他才決定自己也像他的女庇護人一樣、在人生的舞台上占有了一席之地,值得多關心一些他日後的生活。在幾個月的丈量和討論後,東西終於備妥——一頂上好的假髮,一樁人為模擬的奇蹟。為了試戴,他趁年假去了趟米克諾斯,並在九月的一個星期一早上重新出現在他的辦公桌後面,曬得一身古銅,而只要你不從頭頂開始看,會覺得他年輕了十五歲。
確實沒人這麼做,洛林夫人表示。或者說就算有人這麼做了也不會提起。令人震驚的是:完全沒人談到那頂假髮。洛林夫人沒說,那時的鋼琴師安德列也沒說;餐廳裡「貝里總管」的前輩布朗德沒提過,連睜著小眼睛挑員工儀容毛病的老梅斯特先生也沒提過。整間飯店決定靜靜地分享卡斯帕返老還童的喜悅。洛林夫人自己就賭上了一切,套上夏季上衣與一雙接縫像羊齒蕨的長襪。事情就這樣皆大歡喜地持續到某天傍晚阿契蒂夫人再度光臨,做她例行性、為期一個月的逗留,而她的飯店家人則照例在大廳裡排隊相迎:洛林夫人、布朗德師傅、安德列,以及預備親自帶她上頂樓套房的老梅斯特先生。
而卡斯帕先生則戴著他那頂假髮,坐鎮辦公桌後。
一開始,洛林夫人說,阿契蒂夫人就不准自己去注意她寵兒外表上的添加物。她目光掃過全場時,微笑地看著他,但那是一個公主在自己的第一次舞會上會立刻對任何人堆出來的笑容。她讓梅斯特先生吻她的雙頰,讓布朗德吻她單邊臉頰。她對著洛林夫人微笑,小心地擁抱鋼琴師安德列(他咕嚕了一聲「夫人。」)瘦削的雙肩膀。然後她才靠近卡斯帕先生。
「我們頭上戴著的是什麼呢,卡斯帕?」
「夫人,是頭髮。」
「誰的頭髮,卡斯帕?」
「我的。」卡斯帕很有風度地回答。.
「把它脫掉,」阿契蒂夫人下令道。「否則你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一個子兒。」
「我不能把它拿下來,夫人。我的頭髮是我人格的一部分。兩者是一體的。」
「那麼就解體它,卡斯帕。不急著現在,那樣太麻煩了,但明早一定要。否則什麼也沒有。你幫我買了什麼戲票?」
「《奧泰羅》,夫人。」
「我明早會再來看你。什麼人演他?」
「雷赦爾,夫人。我們最棒的摩爾人。」
「到時就知道了。」
隔天早上八點,卡斯帕先生又來上班了,辦公室的十字鑰匙像枚競賽獎章那樣在他的西裝翻領上閃耀。而在他頭上,洋洋得意的,是他反叛的徽章。整個早上,大廳裡瀰漫著一股不確定的寂靜。平時騷動如弗萊堡赫赫有名的鵝群 的飯店客人呢,洛林夫人說,即使不了解原因,也意識到進逼的一觸即發。正午時分,她登場了,阿契蒂夫人從頂樓套房出來,手裡挽著她的新歡、來自格拉茲一位頗有天分的理髮師,步下樓梯。
「但卡斯帕先生今早去哪兒了?」她對著約莫是卡斯帕先生的方向問道。
「他就在桌子後面,並一如往昔地等待您的吩咐,夫人。」卡斯帕先生回答的語氣,聽在所有人耳裡,將從此在這自由的大廳中迴響不墜。「他有摩爾人的票。」
「我沒看到卡斯帕先生,」阿契蒂夫人對著身邊的隨扈說。「我看到的是頭髮。請告訴他,他藏起來了,我們想念他。」
「他的命運號角吹響了,」洛林夫人喜歡這麼收尾。「打從她走進飯店的那一刻起,卡斯帕先生的命運就注定了。」
而今晚是我的號角吹響了。強納生想,等著接待世上的最糟的男人。
★
強納生擔心他的手,它們一如往常的完美無瑕,而且自從在軍校裡他經常突襲檢查別人的手指甲之後便一直是如此。起初,他讓彎曲的手指貼在長褲的刺繡縫邊上,就像他在閱兵場上反覆被灌輸的姿勢;然而現在,它們趁他不注意時跑到背後交握,之間還絞著一條手帕,他則痛苦地注意到自己的掌心猶在不斷冒汗。
強納生把擔心轉化成笑容,並藉由兩側的鏡子檢查。這是高雅的迎賓笑容,用多年的專業磨練出來的:一種同情、但很謹慎克制的笑容,因為他從經驗中得知,客人,尤其是特別有錢的那些,在艱辛的旅行之後都可能會非常易怒,抵達時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夜班經理對著他們露出黑猩猩似的笑臉。
他營造出來的笑容還在原處。就算覺得噁心也沒有驅逐它。他的領帶(迎接比較高檔的客人時,他用這種需要自己結的)結得隨興但討人喜歡。他的頭髮(儘管和卡斯帕先生的沒得比)是他自己的,而且一如往常的整理得宜。
這不是同一個洛普,他對自己宣稱。整件事完全是一場誤會。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有兩位,都是商人,都住在拿索。但從下午五點半之後,強納生就在這個迴圈裡打轉:他進辦公室上班、不經意拿起史崔普利先生夜間抵達的賓客名單,然後看到從電腦裡打印出來的名字「洛普」以大寫的印刷字體對著他尖叫。
洛普•R. O.。一行十六人,搭私人飛機從雅典出發,預計晚上九點半抵達,下頭是是史崔普利歇斯底里的註解:非常重要的貴賓!強納生從他的螢幕上調出公關檔案:洛普•R. O.,後面還有OBG三個字母,好聽一點就是隨身保鑣,O代表官方,而官方意指擁有瑞士政府核發的持槍執照。洛普,OBG,商業地址是位於拿索的鐵牌土地、礦石暨貴重金屬公司,住家地址是拿索的一個信箱號碼;信用擔保為某人的蘇黎士銀行。那麼,這個世上到底有多少位洛普,名字的縮寫是R,公司名稱叫鐵牌?上帝的袖子裡到底還能有多少巧合?
「這個洛普•R. O.到底是什麼人?」強納生用德語問史崔普利,而對方正在忙別的事。
「英國人,跟你一樣。」
以英語回答是史崔普利讓人抓狂的一項習慣,哪怕強納生的德語還更好一些。
「事實上,跟我完全不一樣。住拿索、做稀有金屬生意,在瑞士銀行開戶;哪裡跟我一樣了?」被關在一起好幾個月下來,兩人吵起架來也有一點老夫老妻的味道。
「事實上,洛普先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因為外頭在下雪,史崔普利扣上他皮大衣的釦子,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們私下說吧,他的消費力排名第五,是所有英國客人之冠。上次他們一行人來,平均每天消費兩萬一千七百瑞士法郎,小費另計。」
強納生聽到,儘管下著雪,史崔普利的機車發出悶悶的凸凸聲蹣跚下山,去找他的母親。他在桌前坐了好一會兒,頭埋在他小小的手掌裡,像等待空襲似的。放輕鬆,他告訴自己,洛普悠哉悠哉,你也可以慢慢來。所以他坐直了身子,帶著一個人打算要慢慢來的鎮定表情,把注意力轉到他桌上的信件。司徒加特的一位紡織品製造商拒絕為他的聖誕晚會支付帳單。強納生草擬了一封語氣帶刺的回函預備讓梅斯特先生簽字。奈及利亞的一間公關公司來信詢問旅館的開會設備。強納生回信致歉,表示日程已預訂一空。
一位美麗而高貴、曾與母親一起下榻飯店,名喚希比麗的法國女孩,再次對她受到的對待發出微詞。「你為我駕船。我們在山間漫步。我們擁有美好時光。你就非得這麼英國人,讓我們只能停留在朋友關係麼?你望著我時,我看得出你神色一暗。你覺得我惹人厭。」
感到有需要起身動一動,他便往正在動工的北廂房走去——梅斯特先生打算用他從市區一棟遭棄置的珍貴建築物屋頂搶救下來的阿羅拉松木,建造一間烤肉屋。沒有人知道梅斯特先生為何需要一間烤肉屋,也沒人記得他是從何時開始建造它。一排排編了號的壁板堆靠在尚未打底的牆邊。強納生聞到它們的麝香氣味,記起蘇菲那晚走進他在開羅尼弗蒂蒂皇后飯店的辦公室時的香草髮香。
梅斯特先生的建築工事不該為此負責。自從下午五點半看到洛普的名字之後,強納生就開始一路回溯開羅了。
★
他常看到她,但從未和她說過話:深色頭髮暗淡的四十歲美女,上身偏長,優雅而拒人千里。他曾見她匆匆出入尼弗蒂蒂皇后飯店的精品店,或在一位肌肉發達的司機前導下登上一輛勞斯萊斯敞篷車。她在大廳閒逛時,那位司機兼做她的貼身保鑣,緊跟在她的身後,雙手交疊在下體前方。當她在亭園餐廳享用薄荷雞尾酒,頭髮上插著像賽車護目鏡的墨鏡、法文報紙放在一臂之遙,那位司機就在鄰座吸著汽水。員工們都喊她蘇菲夫人;蘇菲夫人為弗烈迪.哈密德所有,而弗烈迪是哈密德家族惹人厭三兄弟中的老么,也擁有大部分的開羅,包括這間尼弗蒂蒂皇后飯店。弗烈迪最為人稱道的成就就是二十五歲那年、他花了不到十分鐘便在牌桌上輸掉了五十萬美金。
「你是潘恩先生,」她帶著一口法國腔說,在他辦公桌另一側的扶手椅坐了下來。頭向後仰,斜斜地打量他。「英國之花。」
那是凌晨三點。她穿著一套絲綢褲裝,頸間是一塊黃玉護身符。可能是醉了,他想:要小心應對。
「噢,謝謝您,」他謹慎地回答。「已經很久沒聽人這麼說了。能為您效勞嗎?」
但當他小心翼翼地嗅著她身邊的氣味時,卻只聞到她的髮香。令人費解的是,儘管那烏黑亮麗,卻有金髮的味道:香草氣息,而且溫暖。
「我是住第三號閣樓的蘇菲夫人,」她接著說,好似在提醒自己。「我常見到你,潘恩先生。經常見到。你有雙堅定的眼睛。」
她手指上的戒指都是古董。成串不再耀眼的鑽石泛出淡金色。
「我也見過您,」他帶著總是預備好的笑容答道。
「你也駕船,」她說道,像在指控他可笑地偏離了航道。她並沒有解釋這個神祕的「也」字。「我的監護人上個星期天帶我去開羅的遊艇俱樂部。我們在喝香檳雞尾酒的時候看到你的船進來。弗烈迪認出你、向你打招呼,但你正忙著當水手,沒空理我們。」
「我想我們是害怕撞上防波堤,」強納生回答,憶起一群粗魯的埃及有錢人在俱樂部陽台痛飲香檳。
「那艘插著英國旗幟的藍色船很漂亮。它是你的船嗎?看起來好高雅。」
「噢我的天,不是!那是司長 的船。」
「你是說你跟著一位神父一起出海?」
「我是說我和英國大使的副手一起出海。」
「他看起來非常年輕,你們倆都是。我很訝異。不知為何我以為上夜班的人都不太健康。你什麼時候睡覺?」
「那個週末我休假。」強納生機敏地說,因為他覺得在他們的關係最初這個階段,不宜討論他個人的睡眠習慣。
「你週末不上班的時候,都出海嗎?」
「如果有人邀請我去的話。」
「那你週末不上班的時候,還做些什麼?」
「打打網球。跑步。看顧我那不朽的靈魂。」
「它是不朽的嗎?」
「我希望如此。」
「你相信嗎?」
「高興的時候就相信。」
「所以你不高興的時候,就會懷疑。難怪上帝這麼善變。我們對祂如此沒有信心,祂又何必堅持不變?」
她責難地對著腳上的金色涼鞋皺起眉,好似它們也不聽她話似的。強納生在想,她是真的清醒,或只是想保持跟她周圍的世界不同調?也或許,她嗑了一點弗烈迪的藥,他想:有謠傳說哈密德家族進口黎巴嫩的濃縮大麻脂。
「你騎馬嗎?」她問。
「不騎。」
「弗烈迪養了些馬。」
「我有聽說。」
「阿拉伯馬。高貴的阿拉伯馬。養阿拉伯馬的都是各國菁英分子,你知道嗎?」
「我也這麼聽說。」
她暫停、思索著。強納生把握了機會:
「有什麼事情我可以為您效勞,蘇菲夫人?」
「這位司長……」
「歐吉威。」
「歐吉威『爵士』之類?」
「只是歐吉威先生。」
「他是你的朋友囉?」
「只是一同駕船的朋友。」
「你們是同學?」
「不。我讀的不是那一類學校。」
「但你們屬於同一個階級什麼的?你們或許都不養阿拉伯馬,但是你們都——噢,老天啊,該怎麼說?——都是紳士?」
「歐吉威先生和我只是一起駕船的夥伴,」他帶著自己最含糊的笑容回答。
「弗列迪也有一艘遊艇。一處水上銷魂窟。他們不是都是這麼叫它嗎?」
「我很肯定不是。」
「我很肯定是。」
她停下來,伸出絲質衣服底下的手臂,審視著腕上的手鐲內側。「我想要一杯咖啡,拜託你,潘恩先生。埃及的。然後我想請你幫個忙。」
夜班侍者馬茂德提了一個裝咖啡的銅壺過來,有禮貌地倒了兩杯咖啡。在弗烈迪出現之前,她原本屬於一名富有的亞美尼亞人,強納生記得,而再之前,是一位來自亞力山卓港的希臘人,在尼羅河沿岸擁有無數的特許產業。弗烈迪對她展開圍城戰,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時刻拿蘭花花束轟炸她、睡在自己的法拉利跑車上守在她的公寓外。八卦作家冒險犯難地公諸於世。那位亞美尼亞人則出城去了。
她想要點支菸,手卻在發抖。他為她把菸點著。她閉上雙眼,吸了口菸。歲月的痕跡出現在她的脖子上。而那位弗烈迪.哈密德永遠只有二十五,強納生想。他把打火機放到桌上。
「我也是英國人,潘恩先生。」她的口氣好像彼此都是天涯淪落人一樣。「我年輕不守規矩的時候,為了英國護照嫁給一位你們的同胞。結果他非常愛我。他很直接。沒有比好英國人更好的,也沒有比壞英國人更壞的。我有觀察你。我想你是好的。潘恩先生,你知道理察.洛普嗎?」
「恐怕不。」
「但你一定知道。他很有名。他很好看。一個半百的太陽神阿波羅。他養馬,就跟弗烈迪一樣。他們還聊過要一起開養種馬的馬場。理察.安斯路.洛普先生,你們國際知名的大企業家之一。來。」
「我對這個名字沒印象,抱歉。」
「不過迪基.洛普在開羅有很多生意!他是英國人,就像你,非常迷人,富有,有魅力,口才很好。對我們這些單純的阿拉伯人來說,幾乎是太有說服力了。他有一艘非常漂亮的動力遊艇,比弗烈迪那艘大兩倍!你也會開船,怎麼會不知道他?你當然知道了。你在假裝,我看得出來。」
「也許就是因為他擁有非常漂亮的遊艇,所以不必煩惱飯店的事。我報紙看得不夠多,消息不太靈通。真抱歉。」
但蘇菲夫人不覺遺憾。她很放心。她的放鬆顯示在那豁然開朗的臉色上,以及她如今帶著這種堅定伸手去拿她提袋的動作上。
「我想請你幫我影印一些私人文件,拜託。」
「這個嘛,我們現在在大廳的另一頭有個助理服務櫃檯,蘇菲夫人,」強納生說。「通常是阿馬迪先生值夜班。」他打算去拿電話筒,但她的聲音阻止了他。
「這些是機密文件,潘恩先生。」
「我相信阿馬迪先生絕對靠得住。」
「謝謝你,不過我寧願用我們自己的設備,」她不同意,瞄了一眼那台位在角落的影印機。而他知道她走過大廳時就打量過它了,一如她早已打量過他。她從手提袋中抽出一疊白色的紙,用橡皮筋綑好但未經摺疊。她從桌子對面把那一疊紙推給他,戴著戒指的手指僵硬地張開。
「恐怕這台影印機太小了,蘇菲夫人。」強納提醒她,同時站了起來。「您必須用手餵紙。我能教您怎麼做,然後您自己影印嗎?」
「我們應該一起餵紙,拜託。」她緊張得話中帶刺。
「但如果這些文件是機密──?」
「拜託你一定要幫我。我是機械白癡,會弄得手忙腳亂。」她從菸灰缸裡拿起菸,又吸了一口。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似乎被自己在做的事嚇到了。「你來印,拜託。」她命令他。
於是他只好從命。
他打開機器,將它們放進去──全部十八張文件──在它們重新出現之際很快瀏覽過。他這麼做完全是不經意的。他也沒刻意阻止自己這麼做。觀察者的技巧從未生疏過。
拿索之鐵牌土地、礦石暨貴重金屬公司,致哈密德阿拉伯國家飯店及開羅貿易公司,收信日期八月十二;哈密德阿拉伯國家飯店致鐵牌,寄出,私人擔保信函。
又是鐵牌公司致哈密德,提到貨品和我方庫存表中的四至七項,末端使用者應為哈密德阿拉伯國家飯店的責任,以及一道在遊艇上共進晚餐如何。
鐵牌公司發出的信件簽名是緊湊的花體,像襯衫口袋上的字母組合。哈密德阿拉伯國家飯店的影本則根本沒有簽名,只在下方的空白處有個字體特大的大寫名字賽德.阿布.哈密德。
接下來強納生看到那份庫存表,血液自然隨著背部的刺痛感湧升並讓人擔憂起聲音會不會在下一句話裡露餡:一張白紙,沒有簽名,沒有出處,僅標明「一九九○年十月一日可提供庫存」。每一項都像來自強納生不眠的過去裡的惡魔之語。
「您確定影印一份就夠嗎?」他用那種在緊急關頭便冒出來、有如在火光下清明的視線,以額外輕快的語調問道。
她站在那兒,一隻前臂橫過腹部,一手抱著手肘,一面抽菸一面看著他。
「你很熟練。」她說。並沒有指是在哪方面。
「嗯,一旦抓到要領,就沒那麼複雜了。只要不卡紙就好。」
他把原件堆成一落,影本堆成另一落。他已經停住了思考。即使他正在放的是一具屍體,他也會用同樣的方式阻擋自己的思路。他轉向她說:「好了。」太隨意了,有種他不可能感覺到的大膽。
「人們會向一個好旅館要求任何事,」她表示。「你有適合的信封嗎?你當然有。」
信封放在他的辦公桌的第三個抽屜,左側。他選了個黃色信封,A4大小,沿著桌面推了過去。但是她只是讓它躺在那兒。
「拜託你把影本放進信封裡。然後確實把它封好,放在你的保險櫃裡。也許你該用些膠帶。沒錯,黏好它。收據就不用了,謝謝你。」
強納生拒絕人的時候,會露出一種特別溫暖的微笑。「天啊,我們被禁止代客人保管物品,蘇菲夫人。即使是您的東西。我可以給您一個保險箱和您專屬的鑰匙。恐怕,我只能做到這樣。」
他說話的時候,她早已把原件塞回她的手提袋裡。她砰一聲闔上提袋,甩到肩後。
「別對我打官腔,潘恩先生。你已經看過信封裡的東西。你也封好了它。就在上面寫你的名字。這些信現在是你的了。」
強納生對自己的服從性一點也不意外,他從銀製筆座上選了一枝紅色的羽毛筆,在信封上以正楷寫下潘恩。
這只發生在妳自己的小腦袋裡,他無聲地對她說。我從未要求過這個。我也從未鼓勵過這個。
「您想要把它放在這兒多久,蘇菲夫人?」他問道。
「也許放一輩子,也許放一夜。誰知道。它就像一段戀情。」萬千風情離她而去,她成了個懇求者。「保密,對嗎?了解嗎?」
他說對。他說當然了。他給了她那種暗示自己有點小驚訝、這種問題根本就不需要提的笑容。
「潘恩先生。」
「蘇菲夫人。」
「講到你那不朽的靈魂。」
「怎麼樣?」
「我們都是不朽的,當然。但要是最後證明我並非如此,請你好心把這些文件交給你的朋友歐吉威先生。我能把這件事情託付給你嗎?」
「如果這是您的要求,當然沒問題。」
她仍笑著,依然神祕地和他不合拍。「你是永恆的夜班經理嗎,潘恩先生?永遠、夜復一夜?」
「這是我的職業。」
「特別挑的?」
「當然。」
「你自己挑的?」
「還能有誰呢?」
「但你白天的時候看起來真好。」
「謝謝您。」
「我會不時打電話給你。」
「那是我的榮幸。」
「跟你一樣,我對睡覺有點開始厭煩了。請不用送我。」
他為她開門時又聞到了那陣香草氣味,並渴望著能跟她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