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下的閣樓,迴盪著初戀的朦朧,
以及縈繞心頭卻遙遠的琴聲。
光陰依舊,純白的約定依舊
吉屋信子的少女書寫系列Ⅱ
日本少女文學先驅——吉屋信子
以文字編織少女們曖昧的臉廓、髮尾與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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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系GL百合小說的濫觴者,終身未婚且有女性伴侶的吉屋信子,以自身青春經驗,衝撞舊年代體系的陳迂,述寫寄宿學校裡兩名少女的愛與尊嚴,成為讀者歌頌夢想與嚮往的目標,現實中亦成為女子同性愛的價值守護者。
★吉屋信子「少女小說」精選系列第二卷,堪稱信子文學創作的原點、內容幽邃的半自傳力作。由於題材特殊,長年被視為「禁忌之作」,私相流傳。而今,跨越時空,將為您揭開這部動人故事的神祕面紗。
父母雙亡的章子自鄉下女學校畢業後,取得獎學金到東京念書,卻被有教會色彩的女子宿舍舍監指責「懶惰」、「缺乏信念」後,決定暑假搬進原是儲藏室的閣樓,以藍色木板隔出兩個三角形的奇異房間,四張半榻榻米大,卻是章子生平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搬來的第一天,章子在食堂見到了住隔壁房間的學生,平靜而美麗的秋津。當晚,章子房內的燈籠燒了起來,秋津旋風般現身,撲滅大火後離開。
宿舍有一架鋼琴。章子雖然笨手笨腳,可是對喜歡的事物很有毅力。以前學琴時,老師給了她貝多芬第十五號奏鳴曲《田園》的樂譜。對章子來說,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她的夢想就是彈奏貝多芬。
感情昇華的章子和秋津在閣樓同居,共用兩個房間,一個作為書房,晚上在另一間睡覺。新年到來。秋津老家遠在北海道,沒有回家。章子返回伯父家,卻思思念念閣樓的秋津。她發燒般地提筆寫信,事後重讀時,又狼狽地把字一個個塗掉,只留一句「我愛你」。最後,連這一句話也刪了。章子回到閣樓,在秋津的書架上發現一封寫著「我等妳」的電報,一陣天旋地轉,才意識到自己在嫉妒。電報來自伴男爵夫人,趁丈夫不在家,把秋津叫去。秋津經常收到伴夫人的來信,每次讀後都變得陰鬱,章子惶惶不安,卻無能為力。章子害怕失去秋津,書也不下去,考試雖然勉強通過,但覺得自己每天像沒有生命力的泥人。
某次,妒火中燒的章子忍不住打了同學,舍監命令章子退宿。章子收拾行李時,秋津現身,並表示要跟章子一起離開。她給章子看了伴夫人的信,信中寫著「讓我們一起死吧」。秋津儘管動心,最後仍無法捨棄章子。無法自由戀愛的伴夫人,想透過死亡來表達強烈的自我意識,讓章子也意識到自己是有自我意識的人。秋津於是說:「讓我們以擁有自我意識的堅強女性一起生活吧。」就這樣,兩人向閣樓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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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裡的少女∣吉屋信子的早期代表作,時年二十三歲所創作的半自傳小說,一則純潔而美麗的故事,卻宛如禁書般被祕密流傳很長一段時間。故事以基督教寄宿學校為主舞台,保守價值與個人信念的衝突為主軸,年輕的章子與秋津為了守護純淨、永恆的愛情,相攜度過孤獨和痛苦的日子。在藍色三角閣樓裡章子的滿足、狂喜和孤獨,並愛上同住隔壁的秋津,讓讀者不禁對與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章子深感同情。閣樓是一處象徵,內有祕密般的興奮感,以及黑暗、潮溼的氣氛,也正因為無處可去,浪漫的情感才得以醞釀、綻放。原書名「屋根裏的二處女」,處女一詞廣義代表心中純潔、無汙、真正的女人,不受粗俗和父權暴力的干擾。從明治、大正時代到昭和初期,女性很難依自身意願而活。無法對自己撒謊的章子遇到相同感受的秋津,當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反抗的力量就產生了,這是一個在難以生存的世界裡綻放出安靜、孤獨,但高貴而有尊嚴的故事。兩個年輕女子沒有被異性戀愛婚姻制度所撕裂,雖不清楚活著的目的,仍然生活在一起。信子是終生都有同性伴侶的作家,不避諱透過作品傳達同性感情觀,創作獲取成功時,不忘為了關注女性情感權益於社會上挺身而出。本書是一幅吉屋信子的自畫像,探索父權制度下,女子同性情感的信仰與歸屬之道。
作者∣吉屋信子よしや のぶこ∣西元一八九六(明治二十九)年出生於新潟市。雙親皆為長州藩藩士出身的吉屋信子,有四名哥哥、兩名弟弟,是家中唯一的女兒。一九○八年,信子就讀四年制栃木高女,這位早熟的天才少女,十二歲即開始投稿《少女世界》和《少女界》等少女雜誌,十四歲以〈不會響的太鼓〉獲《少女界》徵文比賽首獎。當時若想成為職業作家,就得上東京繼續鑽研文學。信子自栃木高女畢業後,卻因男尊女卑、賢妻良女的舊時代思維,遭父母強烈反對。一九一五(大正四)年,就讀東京帝大的三哥忠明懇求父親讓妹妹一展長才,十九歲的信子終於達成赴東京遊學的心願。隔年《花物語》首篇〈鈴蘭〉獲刊於《少女畫報》,爾後在女學生的熱烈迴響下,雜誌持續邀稿,直至一九二五年的近十年間,信子以花之名發表了五十餘篇短篇小說。《花物語》被譽為「女學生的聖經」,「少女小說」及「少女」的代名詞,信子亦成為描寫少女情誼的「百合」文學先行者。一九一九年,信子為了追求文學上的突破,費時三個月創作《直到天涯海角》,同年底獲選《大阪朝日新聞》創刊四十週年紀念長篇小說徵文比賽一等獎,信子終下決心成為小說家,而自傳性私小說《閣樓裡的少女》,正面描寫女子同性愛。一九二三(大正十二)年,二十七歲的信子認識了在麴町高女擔任數學老師的門馬千代,展開同居生活,三十二歲的信子在千代陪伴下赴歐美遊歷一年,拓展視野。返國後發表《暴風雨的薔薇》、《良人的貞操》等作品,因細膩筆觸深獲女性讀者好評,亦接連改編為電影,人氣達到巔峰。一九三一年,千代不忍伴侶如此忙錄,辭去教職,擔任信子的祕書兼家務幫手。信子五十六歲時,憑藉短篇小說〈鬼火〉獲第四屆女流文學家獎,七十一歲時,榮獲菊池寛獎,七十二歲時,完成鉅作《德川的夫人們》;即便身體狀況不佳,七十五歲高齡仍堅持創作《女人平家》。信子於一九七三年七月病逝,享年七十七歲,獲頒勳三等瑞寶章。
譯者∣常純敏∣小時不讀書,碩士念六年。二十七歲翻譯第一本小說《池袋西口公園》,經過《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四十三歲譯完最後一本小說《BUTTER》,四十四歲臉盆洗手,十七年間譯書五十本。四十五歲第一次談戀愛就同性結婚,娶理科妻如門馬千代。四十六歲為吉屋信子重拾譯筆,哭倒在大正時代少女文學。譯有《花物語》。
〈第三篇: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
(摘錄)
二
與其他學校不同,幼稚園的遊戲常常持續大半天,弄得渾身髒兮兮,因此章子的頭髮總是很快就沾滿塵土。
對一切事物漠不關心的章子,唯獨對自己頭髮的髒汙還是有些在意。
她準備好梳子和肥皂,跟平常一樣到樓下浴室。不過,更衣室窗下貼了一張告示,上面註明:請遵守瓦斯供應時間,在幾點至幾點間沐浴完畢,逾時禁止入浴等等。因此,每到規定的洗澡時間,浴室總是人滿為患。沸水鈴聲一響,眾人蜂擁而至,獨自安靜洗頭這種貴族般(貴族自是不可能跟庶民擠大澡堂)的享受是門兒都沒有。
章子別無選擇,抱持征戰沙場的誓死覺悟,決意在這天的洗澡時間洗頭。
偏偏洗澡時間的鈴聲響起後,她又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待她姍姍來遲,更衣室兩側的衣架早已塞滿衣物,觸目皆是黑白藍等五彩繽紛的和服與腰帶。
以前在L小姐的宿舍是兩人一組輪流使用小型日式浴室,所以來到YWA的半西式大浴室,目睹這麼多人同時洗澡的景象,章子難免心生怯意——每次要推開浴室門時,總是猶豫再三。
蒸氣瀰漫……氤氳嫋嫋……一片煙波浩渺的世界在眼前展開……那霧氣繚繞中,人體各種奇怪的姿勢片段浮現又消失……浮現又消失……消失……再浮現……移動……飄浮……
柔軟曲線起伏搖擺……
章子亦漸漸湮沒其中……
蒸籠般的燠熱水氣裡……恍若噴灑了龍涎香——人體的溫度與氣息四處飄散……
這間帶有西洋風格的浴室,雖然稱不上美輪美奐,倒也算是寬敞整潔。
天花板很高,地板是水泥的,牆壁砌著石磚,左右兩側凸出幾座U型白瓷洗手台,每座都裝有「Hot」和「Cold」兩個銀色水龍頭。浴缸前方牆上裝有兩根長鉛管,管端連著橡膠軟管,軟管末端則裝了一個形如蓮蓬的金屬器具,上頭有許多小孔。兩組長管中間隔著一段適當的距離。
章子認出那是她在外國雜誌廣告上見過的洗頭器。
章子在臉盆溶開肥皂,拿到那條管子下方,不斷扭轉銀色水龍頭放熱水,卻一滴熱水也沒流出來。她暗忖難不成是水龍頭故障——但頭髮都解開了,不禁絕望欲泣。
熱氣蒸騰中,斷斷續續傳來人們高亢雜亂的語聲,震動浴室迷濛厚重的空氣——獨自抱著臉盆的章子猶如一葉孤舟,感到天旋地轉——
「……妳——」
一個銀鈴般的聲音響起。一條纖纖雪臂劃出一道柔美弧線,從蒸氣中突地出現在章子面前。
原來是秋津同學。
章子試圖扭開熱水的洗頭器旁邊,秋津同學正在另一組管線前梳理溼漉漉的黑髮——看來她也在這晚洗頭,而且即將終了——
「妳要熱水嗎?」
伊人如此問完,緊緊握住管子上方凸出的車輪狀銀色旋扭,向右或左一轉,只見夾雜白色泡沫的熱水從金屬器具的眾多小孔中噴湧而出,轉眼間溢滿臉盆……
粗心大意的章子沒注意到管子上方的關鍵旋鈕,這才折騰了老半天。
章子這下終於可以開始洗頭了。
章子略顯疲憊地走出浴室時,秋津同學早已穿好水藍色單層羽緞和服,正用一條白色大毛巾擦拭溼髮。章子也穿回衣服,同樣用乾毛巾擦去髮上水珠。她有些擔心——都晚上了,要在這棟建築物何處弄乾剛洗好的頭髮呢……
明明可以問秋津同學,卻莫名感到難為情……
她正猶豫不決時——秋津同學走了過來,說:「我們一起到露台去吧。」
露台——原來還有如此妙處,章子很是高興。
兩人一起爬了兩層樓梯。
三樓那條寛敞長廊右轉走到底,有一扇大玻璃門。秋津同學推門而出——兩人走到外面——露台——秋津同學以她一貫的風格,沒忘記給這地方冠上如此雅緻的名稱——其實這裡的主要功能就是晒衣場,但秋津同學希望人們保有將它視為露台的情懷——章子當時確實有一種置身美麗露台的錯覺……
月光流淌在「她們倆的露台上」。
飲下名為夜晚的神祕魔藥,都市景色變得何等絢麗啊——章子被深深吸引,驚豔得透不過氣來。
若是白天來到這裡,放眼望去盡是參差不齊的冰冷建築,各自主張著自己的利益,大大小小的建築物在陰鬱沉悶的都市天空下彼此推撞擠壓,千篇一律的陳舊灰色調和刺眼紅磚牆,在雜亂無序的風中搖搖欲墜——可是,那些令人不快的建築物難不成被吸入了地底深淵?此刻竟是無影無蹤,只留下一片柔軟如黑天鵝絨的夜霧海洋。而在遠方,夜晚汪洋上的錨泊大船如夢漂浮,船艙窗戶透出閃爍不定的紅燈。大海啊——大海——夜之海啊——遠處傳來的陣陣迴響,正是勾起船夫鄕愁的夜海樂章——那是浪花拍岸?亦或潮汐滾湧?
此時此刻,章子儼如置身深夜航行的船隻甲板,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中。
忽地側首,但見秋津同學亦是默默無言,若有所思,月光在她翦水秋瞳中流轉,柔荑撫弄著肩上散落的青絲,神態恍惚地倚著欄杆,面容嫵媚至極——
美人魚若是因為戀慕月光而倚在海邊礁石上嘆息,恐怕就是這般姿態了吧——章子萌生如此令人臉紅心跳的傻氣幻想。
秋津同學掌心捧著一個小玻璃瓶,琥珀色液體在瓶中晃蕩,她輕輕捻壓瓶口的小橡膠球,嘶嘶一聲,一縷香霧噴出……她也在章子髮間噴灑陣陣香霧……月光下,香霧化作淡淡虹彩,俄頃消散在兩名少女的秀髮間……
永永遠遠、生生世世,只盼此刻能永恆延續——如果地球終將毀滅,但願兩人能這般相伴至最後一刻——章子在心底由衷祈禱。
三
愛上同性——這是人世間最不幸、最可憐、最見不得光又最讓人瘋狂的愛欲煎熬,章子只能戰戰兢兢地暗自承受。
自從那晚——頭髮半溼的兩人在露台沐浴月光之後——她便不斷回味那一夜的綺麗美好……
當她意識到自己——思念著秋津同學——就再也無法直視伊人面容——萬一伊人發現章子內心孕育著這份難以啟齒的畸戀……這種憑空想像的疑慮讓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羞愧與恐懼,飽受折磨。
每當她獨自在狹小的三角形房間裡寂寞思念,忽聞房外樓梯傳來細小的衣物摩擦聲……微弱的腳步聲……章子一顆心就怦怦跳得厲害,身子也因為某種說不出的渺茫不安和恐懼而抖個不停。
每天早上在浴室洗手台相遇——有時秋津同學會來章子隔壁的洗手台漱洗。這時章子便心神不寧,慌得連手腳都不知該擺哪裡。就連對方輕聲問候「早安」——章子也像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全身僵硬,無法立刻回應——
某天早上,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章子的牙刷不小心掉在水泥地上——那是她用了很久的一把牙刷,有著象牙般的刷柄,形狀貼合牙齒的白色刷毛,柔軟如絲綢——刷起來很舒服的可愛牙刷,是章子的心愛之物——因此見它跌落地面,章子十分不捨,心裡很難過——話雖如此,既然掉在大家拖鞋踩踏之處,也無法拾起放回嘴巴繼續使用——正當她要黯然放棄——身旁冷不防響起一聲粗魯叫喚:
「妳要丟掉那個嗎?」
章子發現有人注意到她一直盯著掉在地上的牙刷,略顯尷尬地沉吟不語。
「妳要丟掉的話,不如給我吧?我正好想要一根塗鞋油的刷子——妳那把舊牙刷……」
…………
待章子終於明白對方的意圖——內心頓時湧起一把無名孽火。長期在她口中打掃的可愛牙刷——豈能讓一個素不相識之人拿去當擦鞋油的奴役——與其交到那廝手裡,倒不如直接沖進角落的排水口還更痛快幸福。洗手台上的毛巾架上掛著兩三根紅色橡膠水管,她拿起其中一根,插進水龍頭,把管口對準掉在水泥地上的可憐牙刷。水柱嘩啦一聲噴出,慢慢沖走牙刷。可是,單憑一根管子的水力,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沖進排水孔。章子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將它交給別人,顫抖著雙手拚命沖水——當初妄圖將章子掉落的牙刷撿去擦亮自己鞋子的那廝,此刻站在旁邊看著她近乎瘋狂的行徑,不知作何感想?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如果對方現在還要強行索討,章子說不定會直接把橡膠水管的管口對準那混帳傢伙的臉,狠狠噴將過去。
正當滿頭大汗的章子心煩意亂、焦躁不安地拚命用水柱沖著牙刷,旁邊忽然多了一個助手。
站在章子隔壁洗手台的秋津同學也拿起一根橡膠管,接上自己那邊的水龍頭,朝水泥地上的牙刷猛力噴水。因為是毫無預警的無聲行動——當秋津同學那雙沾滿可愛肥皂泡泡、散發肥皂柔和香氣的纖手握著橡膠管出現在章子眼前,章子嚇了一跳,但她正處於憤怒狀態,因此毫不退縮,反而受到鼓舞似的繼續噴水。如今雙管齊下,牙刷飛快漂走,終於落入角落排水口——章子如釋重負,差點要高呼萬歲
總之,一想到可愛的牙刷免於替那廝鞋子塗鞋油的恥辱,章子感到無比欣慰。
那把長時間輕撫自己唇齒的心愛牙刷,要是刷頭染得黑不溜丟,在鞋皮上嚓嘎嚓嘎地刷來刷去,此等受苦受難的不幸畫面,光想像便令章子難以忍受。
章子欣喜之餘,意識到秋津同學或許早已洞悉自己的心思——噯,該如何對主動拿水管相助的秋津同學表達謝意呢——念及此處,喉間又似被硬物哽住般……不過,當她朝身旁洗手台偷覷——發現對方也正看著自己。
……真是太好了……
那雙明眸這般訴說——
章子就讀的學校修業年限較短,課程安排緊湊——因此總是拖到傍晚五點左右才放學。深秋五點,天色已暗。章子搭電車抵達九段上的轉車站時,現場人山人海,不論是前往兩國還是浅草、須田町等路線——乘客活像打仗般爭先恐後地往車廂擠——可是進站的電車早已客滿,再怎麼擠也擠不進幾個——因此搶先上車的都是男人,而且往往是穿著筆挺的三件式西裝、腋下耀武揚威地夾著厚重外文書的紳士,或者前往浅草逛街的學生——反正每天擠上電車的清一色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乘客。某次,不知是士兵還是軍官的一群男子擠開人群,施展他們拿手的機械體操技巧,一把抓住駕駛台的鐵棒,翻身躍上身廂,其中一個人的沉重皮鞋還不小心踢到章子肩膀。一夥人繼而吹著口哨,盯著那些被遺留在陰暗街道上的婦孺,得意地哈哈大笑——
「他媽的王八蛋——軍人有啥了不起啊!」
章子身邊一個貌似亦被他們的泥靴踹中的工人開口咒罵,肩上沉甸甸的工具哐啷作響——
目睹體格魁梧的紳士們粗暴推開婦女傲然登車,令人好生疑惑——他們是否知道自己的母親亦是婦女?他們的妻子不也是女士嗎?
然而,最令章子陷入強烈失望與憤怒深淵的,則是這群青年的態度。你看!這些年輕人口口聲聲譴責舊時代的陋習,卻在電車上重蹈他們父執輩的覆轍!
即便早已遠離學者兀自爭論婦女是否具有靈魂的古老世紀,到了這個時代,這群新文化、新教育孕育出來的青年——本該在舊世界的廢墟上建設新人類的幸福殿堂,開創更美好的時代,這群年輕人卻大半淪為——日本都市電車上的無知野獸——他們不忘炫耀自身可以輕易推開老弱婦孺躍上車廂的年輕體魄!
他們一腳搭上駕駛台,巧妙地攀著鐵棒,漂亮騰身上車而沒有失手跌落,那種他們自詡為英姿颯爽的姿態——假使他們痴心妄想透過這種惡行吸引漂亮女孩——那日本年輕女性真是前途無望了……
任何一名年輕少女——彷彿隔著一層難以形容的薄霧遠眺彼岸燈火——對同處青春世代的的青年男子抱持朦朧美好的憧憬——但這份憧憬都將在那一瞬間無情幻滅——然後,唉,一想到命運之手有朝一日將從這群人裡選出自己的丈夫,便覺人生是如此惆悵無助——淚水湧上章子眼眶——
這些嘆息與憤怒,若是安靜優雅地在榻榻米上思索,也許會讓人忍俊不禁、笑岔了氣——可是換作微寒的夜晚——歷經一整天的勞累,帶著疲憊飢渴準備返家的弱女子,站在夜幕籠罩的街頭,眼睜睜看著一輛又一輛的電車呼嘯而過,最終還慘遭腳踢和肘擊,又怎能不淚眼婆娑、失望憤怒呢?
每天傍晚一再目擊如此膚淺、醜陋、令人沮喪的悲劇,章子無法忍受此等痛苦,終於決定只從學校搭電車到九段坂頂端,之後一個人走回鬧區的閣樓。
一個人走回家固然悲傷,但與其勉強擠上人山人海的電車,帶著不愉快的心情、黯然神傷地被運回宿舍,這個決定幸福多了。
啊啊,那是多麼美麗的景象吶!
夜幕低垂,九段的神社內——靜謐的秋日黃昏,華燈初上,天空好似披上一層清涼薄紗——櫻花宛若夢境中長出的哀愁之樹,虛無縹緲,似遠又近——枯葉在地上、在石板上寂寞起舞,沙沙作響——那感覺就像遠離城市,獨自走入荒野盡頭的幽寂森林——心緒恍惚地穿過大鳥居時——迎面走來的人影與交談聲亦變得模模糊糊——彷彿在各自夢境旅途上偶遇的陌生人,讓人莫名生出一股親切感……潮溼的夜晚空氣猶如吸飽水的海綿,柔弱到伸手一掰便能撕開那般。鳥居前的草地旁,一層薄薄的白色夜霧輕盈流動——兩盞供奉神明的常夜燈業已點亮,綻放聖潔慈愛的煦煦柔光——一對紅翅水鳥似是靜止不動地浮在夜霧之上——章子亦似在夜霧中漂浮,緩緩流下斜坡。坡下是遠方的城市夜景——夜晚燈火勾勒下,古城輪廓朦朧矗立——紅燈、銀燈、藍燈——閃爍、明滅、消失又浮現——難道是深藏於千尋水底的美麗魔幻龍宮現身於彼方?遠在斜坡下方的海底不夜城燈火吶——而那如同水底傳來的喧囂轟鳴——說是夜晚,又未完全入夜,這薄暮時分的城市燈火,冷冷清清,令人珠淚汍瀾——
沿著斜坡一步步走下去,全身被吸入那片城市燈海中——待意識到自己置身於燈火閃爍的陸地時,四周神祕馥郁的幻想倏地無情破滅——然而,黃昏時分走在那座橋上,倚欄遙望的河岸燈火啊!
九段坂的下方,電車和汽車川流不息,在行人熙來攘往的繁忙十字路口呼嘯而過,無情打碎坡上幻象,令人悵然若失。落寞前行,忽見一棟陰鬱不起眼的淺灰色郵局,籠罩在濃郁的寂寥夜色中。街道另一側停著小攤車,油漬斑斑的老舊方形紙燈籠,映出「御壽司」幾個墨字——兩三個類似的攤販一字排開——繼續前進,來到俎橋邊——咦——水聲!是水聲……薄暮時分的城市河流,徐徐穿過厚重夜幕,縫上一縷淡白水光——水波悄悄洗刷河岸石牆——石牆間的大型水泥排水管口轟隆隆……轟隆隆地噴出一股又一股帶著綿綿白沫的水流——河岸人家的燈光,淡淡掠過水面——暮靄漸濃,籠罩水面,水上映出許多繫纜飄蕩的貨船剪影——每艘船都透出微弱燈火,在輕柔霧氣中閃動,好似在水面擺盪的紅色水滴……從此處朝遠方飯田橋望去,河面一片暮靄迷濛——船上燈火搖曳——儼如一口載著孤獨人類靈魂的棺柩,在水上漂流——如夢——似幻——船兒隨波逐流——
在橋中央疾馳而過的電車轟鳴、人群喧囂也陡然消失,只剩下繫在暮靄河岸的船隻燈火,在章子無端淚溼的眸中化作一片蒼茫,無邊無際地向四方延伸……袖兜和衣襬在夜晚河風吹拂下,變得有些潮溼沉重,一顆心亦被浸潤,如蔫蔫小草垂頭喪氣,孤孤單單——章子穿過燈火通明的街道,在這悲傷夜晚,恍如夢遊症患者般渾噩步入灰色建築。食堂微寒,空無一人,她靜靜縮在角落,獨自吃著簡陋的晚餐。眾人用餐後的凌亂桌面——白色桌布上,到處都是大小不一的食物汙漬——七零八落的骯髒餐具在冷冰冰的暗淡燈光中透著一絲蕭索……章子食不知味——在空蕩蕩的食堂角落,獨自握著冰冷的筷子,指尖不由自主地一鬆,涼掉的茶水自無力握住的杯中灑出——強烈的寂寥湧上心頭,眼眶也紅了——
章子離開食堂,步履蹣跚地爬上樓梯,來到寬敞的走廊。走廊上各個明亮的房間裡斷斷續續傳來人們的高聲歡笑、為解悶而彈奏的曼陀林天真快活的纖細顫音——那裡的生活與章子橫亙著深不可測的鴻溝,兩者的命運和靈魂判若雲泥——這種想法讓她萌生一種難以承受的沉重憂鬱,彷彿有一塊古老的鉛錘壓在她支離破碎的心房。
當章子來到最後兩段窄梯下方——她首次在寂寞淒涼中感覺到,那裡有一個能夠徹底安放身心的小天地。
沐浴在熟悉的孤燈光線下,緩緩走上兩段窄梯。左側章子的房間幽幽暗暗,但右側的藍色門縫透出細微的室內燈光——僅僅是窺見那道微光,章子就莫名感到一股灼熱悸動。
房裡偶爾會飄出一縷天籟般的歌聲——可惜一聽見章子的腳步,歌聲就會驟然停止。那歌聲與章子搬到這藍色房間的頭一晚,樓下隱約傳來的動人旋律相同——那晚歌聲想來亦出自伊人檀口,章子又深深思念起那夜天籟。
對伊人的強烈思念直如一簇看不見的純白火焰,但兩人始終隔著一堵藍色木板牆,近在咫尺卻宛若天涯,身處兩個不同的世界。秋津同學與章子現在雖然睡在同一個屋簷下,終將如路人擦肩而過,各自天涯——一如迄今與章子相遇又離散的許多人——章子不由想到那遲早會到來的悲傷之日。而直到從此天涯陌路的那一天為止,就連一句「我想妳」,就連這麼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恐怕只能如影子淡去般,黯然離開伊人身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