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次
1. 美人
2. 看戲之後
3. 在別墅
4. 泥淖
5. 尼諾琪卡(愛情故事)
6. 大瓦洛佳與小瓦洛佳
7. 不幸
8. 關於愛情
9. 帶閣樓的房子(藝術家的故事)
10. 情繫低音大提琴
導讀
契訶夫小說中的幾種愛情 文/台灣大學外文系助理教授熊宗慧
從契訶夫創作歷程來看,他的作品形形色色、多元豐富,很難想像,一個在二十四歲就咳血,只活了四十多歲,就因為肺結核而過世的文弱之人,是多麼勤奮才能完成五百多部中、短篇小說,以及十幾部戲劇作品的產量?或許在契訶夫病弱的軀體中始終抱持著追求生命的動力吧……
現在手上的這本契訶夫作品選集──《關於愛情》,當中收錄了包括〈美人〉(1888)、〈看戲之後〉(1892)、〈在別墅〉(1886)、〈泥淖〉(1886)、〈尼諾琪卡〉(1885)、〈大瓦洛佳與小瓦洛佳〉(1893)、〈不幸〉(1886)、〈關於愛情〉(1898)、〈帶閣樓的房子〉(1896),以及〈情繫低音大提琴〉(1886)等十篇短篇小說,主題顯然是──關於愛情,從愛情的角度來看契訶夫確實有意思,它貫穿了作家的創作生涯,從早期客觀的態度到晚期漸漸涉入筆下人物的命運,愛情牽連到作家的生活層面出乎意料的廣泛,幾乎含括了他對於美、庸俗、生活、自由和理想的總體觀察和經驗。特別的是,這本《關於愛情》的內容編排不是按照契訶夫的創作年代,而從創作年份來排序也未必能盡窺契訶夫的愛情生活觀,畢竟愛情之於契訶夫總是彎彎曲曲的絲線,因此提供各篇故事之間的內在聯繫,對於理解契訶夫的愛情思索路徑,應該是更好的方法,這應該也是這本選集的獨特之處。
美的感知與愛的萌生
論契訶夫的愛情,或許可以從論美開始,美的感受是一切的開端。第一篇〈美人〉由兩個小故事串成,都是關於美的經驗的回憶。第一段講述的是一次旅程上的短暫邂逅和美的衝擊:敘事者回憶自己十六、七歲時在俄國南方頓河草原的旅途上遇見一位亞美尼亞女孩,女孩古典精緻的臉龐震撼了他,溫馴內向的鄉下男孩在這女孩的臉上首度經驗到美的純粹力量,激發了他對美不可遏抑的追求,出於害羞和自卑,他偷偷窺視女孩,女孩的一舉一動牽動著男孩的心,彷彿她身上有光,那光芒讓男孩的內心激發出一種特殊的情感,那是對自身所處骯髒的、破舊的、壓迫人的、庸俗的現實的反應──這樣的情感日後貫穿了契訶夫一生的作品,構成了所謂的作家態度,這即是──憐憫。男孩憐憫自己、憐憫周圍人過著昆蟲般的生活,也憐憫那個出生在破敗小村,注定也得像昆蟲一樣生活的美麗女孩。顯然,這是契訶夫自身的經驗,奇蹟般美的光芒在十六、七歲那年射入了他的眼,停留在他的雙瞳中,就此保留在心中,成為一種理想,此後他的眼睛總是透過美的三稜鏡去觀看懸浮著塵粒的現實生活,試圖在裡面找到美的光芒,或是片斷的靈感,又或是在汙濁的誘惑中維持清醒。
〈美人〉第二段講述的是一次火車站的驚豔,契訶夫不能免俗地提到了俄羅斯女孩的美,那美儘管沒有古典美的勻稱精緻,但仍具有超脫世俗的個性魅力,能讓人對自身糟糕的生活感到自慚形穢,而這個寫作理念也呼應了第一段的作家態度,但是在第二段故事裡契訶夫講述美時那世故又挑剔的眼光,加上審慎理性的口氣,讓俄羅斯女孩美的感染力遠不及亞美尼亞女孩來的強烈。儘管如此,契訶夫仍將這兩者(和諧的古典美與獨特的個性美)並列在文中,我們可以明白作家所欲闡述的道理,即美是無處不在的,是上天的禮物,如果沒有受過精緻文化洗禮的人也能對上天賜與的美有所感知的話,那麼人出於惰性所造成的庸俗生活就有改善的可能,那也是契訶夫勤奮創作所想要告知世人的訊息:要對自身糟糕的生活有所覺醒,要對美有所感知,要有追求理想的勇氣。……(全文請見本書)
美人
1
記得在我還是五、六年級中學生的時候,我跟爺爺從頓河省的大克列普卡亞村乘車到頓河畔羅斯托夫市。那時是八月天,酷熱,惱人的煩悶。由於高溫,加上又乾又燙的風驅趕著團團沙塵吹向我們,眼睛都睜不開,嘴巴發乾;不想看風景,不想說話,也不想思考,瞌睡連連的馬車夫,那個羽冠頭烏克蘭人卡爾波,他對馬兒揮鞭的同時,也打著了我的制帽,我沒抗議,沒吭一聲,我從睡意朦朧中清醒過來,只是沮喪又溫順地看看遠方想:還沒看見沙塵後面的村莊嗎?我們來到了一座龐大的亞美尼亞村莊巴赫奇-薩雷,停在一個爺爺熟識的亞美尼亞有錢人家餵馬。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比這位亞美尼亞人還要滑稽的人。你們想像一下,在那顆小小的剃著短髮的頭上,有一對低垂的濃眉、鷹勾鼻、長長的灰白小鬍子,還有一張闊嘴叼著一枝長長的櫻桃木菸袋桿;這顆小頭和他那乾瘦駝背的身軀接和得頗失敗,身上的服裝很奇特:一件過短的紅色外套,下面套著寬大的亮藍色燈籠褲;這個人走起路來,雙腳外八,鞋子磨得沙沙響,說起話來,也不拿下菸袋桿,維持著亞美尼亞人獨有的尊嚴:面無笑容,瞪大眼珠,盡可能地不去注意來訪的客人。
在亞美尼亞人的房屋裡,既沒風也沒沙塵,但還是一樣不舒服,又悶又煩,像在草原馬路上一樣。我記得,滿身沙塵又熱得疲憊不堪的我,坐在角落的一口綠色箱子上。沒上漆的木牆、家具和染成紅褐色的地板,散出一種被太陽烤熱的乾燥木材氣味。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蒼蠅,蒼蠅,蒼蠅……爺爺和亞美尼亞人低聲談論著放牧家畜、牧場和綿羊……我知道備好茶炊要一整個鐘頭,爺爺喝起茶來少不了又一個鐘頭,然後會躺下睡覺,睡上兩三個鐘頭,我一天有四分之一都耗在等待上,剩下的就是一再的炎熱、沙塵和顛簸的路途。我聽到兩個含糊不清的說話聲,我開始覺得,亞美尼亞人、餐具櫃、蒼蠅和烈日曝晒的窗戶,這些讓我看了好久好久,而且要在非常遙遠的未來以後才不用再看他們,因此我對草原、太陽、蒼蠅滿是痛恨……
一位包頭巾的烏克蘭女人,端著托盤和餐具進來,然後端來茶炊。亞美尼亞人不慌不忙地到前廳大喊一聲:
「瑪什雅!過來倒茶!妳在哪裡?瑪什雅!」
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房間進來一位大約十六歲的女孩子,身穿普通印花布連衣裙,頭綁白色小方巾。她背對我站著,清洗餐具,倒茶,我只注意到她的腰很細,光著腳,而那雙小巧赤裸的腳後跟被放得很低的褲管給遮住了。
主人請我喝茶。一坐上桌,我看了一眼端給我茶杯的女孩的臉龐,我忽然感覺到,好像有陣風拂過我心底,而且把白天心裡面所有煩悶又滿是灰塵的印象一掃而空。我見到一個絕美臉龐的迷人輪廓,如真又似夢。我面前站的是一位美人,這就像閃電劃過我眼前,我一眼就看出來。
我願發誓,瑪莎,或者像她父親稱呼的瑪什雅,是個真正的美人,但我沒法證明這點。有時候,天邊的雲朵雜亂堆疊,太陽躲在雲後,把它們染了色,天空變得色彩繽紛:從深紅、橙黃、金黃、淡紫到暗粉紅色;有一朵雲像修道士,另一朵像魚,又一朵像纏著頭巾的土耳其人。霞光籠罩了三分之一的天空,閃耀在教堂的十字架和民宅人家的玻璃窗上,倒映在河流和水洼上,顫動在樹林枝椏間;遠方在晚霞的陪襯下,飛過一群不知去哪過夜的野鴨……而趕著母牛的牧童、乘輕便馬車跋山涉水的土地測量員,以及散步中的先生們──所有人望著落日餘暉,人人都發現它漂亮得不得了,但誰也不知道、也說不出到底哪裡美。
不只我一個人發現到這位亞美尼亞女孩很美。我的爺爺是個八十歲的老先生,人很嚴厲,對女人和大自然的美一向都很冷漠,卻溫柔地望著瑪莎整整一分鐘,並問:
「阿維特‧納扎雷奇,這是您的女兒嗎?」
「女兒。這是女兒……」主人回答。
「漂亮的姑娘。」爺爺稱讚。
亞美尼亞女孩的美會被藝術家稱作是古典嚴謹式的。這正是那種美,一種直覺的美,天曉得打哪來的,使您確信您所看到的容貌是端莊的,從頭髮、眼睛、鼻子、嘴巴、頸子、胸部到年輕軀體的所有動作,都融為一個完整諧調的和音,在其中大自然不會弄錯一點最細微的特徵。您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一個完美的美女應該有的,正是像瑪莎這種鼻梁微拱的直挺鼻子,這種大大的黑眼珠,這種長睫毛,這種慵懶的眼神,還覺得她的烏黑捲髮和眉毛這麼搭那額頭頸子的溫潤白皙,就像是青綠的蘆葦配上靜謐的小溪;瑪莎的白皙頸子和她那幼小的胸部尚未發育完全,但要能夠雕塑它們,您似乎該要擁有無比的創作天賦。您看著,會漸漸冒出一個願望,要對瑪莎說點什麼不同凡響、愉快、更真誠且優美的話,才配得上她本身的那股優美。
起先我感到難過又羞愧,瑪莎一點都不注意我,總是看著下方;有某種特別的氣氛,我覺得是幸福和驕傲的氣氛,把她和我區隔開,並刻意把我的目光給遮住。
「這是因為,」我想,「我滿身沙塵,曬得發黑,也因為我還是個小男孩。」
但之後我漸漸渾然忘我,整個人順從了美的感受。我已經記不得草原的煩悶、沙塵,聽不到蒼蠅的嗡嗡聲,吃不出茶的滋味,只感覺到,隔著桌子站在我對面的是一位美麗的女孩。
我感受到的美有點怪異。瑪莎在我心裡激起的,不是渴望,不是興奮,也不是喜悅,而是沉重但也愉快的憂愁。這憂愁是模糊不清的,像在作夢。我莫名同情起自己、爺爺、亞美尼亞人和那亞美尼亞女孩,我有這種感覺,彷彿我們四人都喪失了某種生活上的重要必需品,一種我們再也找不到的東西。爺爺也感到有點愁悶。他已經不再談牧場和綿羊,而是默不作聲,若有所思地瞧著瑪莎。
喝完茶後,爺爺躺下睡覺,我走到屋外坐在台階上。這棟房子像所有巴赫奇-薩雷的房子一樣,位在向陽處;沒樹,沒棚,沒有一點遮蔭的地方。亞美尼亞人的大院子長滿了濱藜和錦葵,儘管天氣酷熱,還是生氣盎然,滿是快活。有一道不高的籬笆橫斷整個大院子,其中一段後面是給打穀用的。打穀場正中央有一根插入地面的木樁,周圍一排套好的馬匹,形成一個長的半徑範圍給十二匹馬走動。旁邊有一個穿長背心、寬燈籠褲的烏克蘭人,抽著鞭子啪啪作響,高聲喊叫,他那種聲調彷彿想要逗弄馬兒,還吹噓自己主宰著牠們:
「啊喝,該死的東西!啊喝……對你們太好了!怕了吧?」
那些棗紅色、白色和花斑色的馬兒,不明白為什麼要強迫牠們原地打轉,壓揉麥稈,牠們不想動,似乎不太情願,抱怨地搖搖尾巴。風從牠們的腳蹄下揚起一大團金黃色的麥糠,把它們吹向籬笆外的遠方。在堆高的新鮮草垛附近,拿耙子的村婦不慌不忙地耙草,大馬車來來去去,草垛外的另一個庭院裡,在木樁周圍有另外一隊十二匹那樣的馬,也有那樣的烏克蘭人抽著鞭子啪啪作響嘲弄著馬兒。
我坐的那個台階很熱;在不牢靠的欄杆和窗框上,有些地方熱到滲出了樹脂;在階梯下和護窗板下留了一點遮蔭的地方,有一些紅色的小蟲子彼此緊靠在一起。太陽把我的頭、胸和後背烤得火熱,但我沒留意這些,只感覺到在我身後的前廳和房間裡,踏在木地板上咚咚響的光腳丫。收拾完茶具之後,瑪什雅跑過階梯,像一陣風吹過我身上,然後又像隻鳥似的,飛到一間不大的燻黑的邊屋去,應該是廚房,從那裡飄來一股烤羊肉的味道,傳來生氣的亞美尼亞人說話聲。她消失在那扇灰暗的門裡,代替她出現在門檻上的是一位駝背的亞美尼亞老女人,她有張紅臉,穿著綠色燈籠褲。老太太發著脾氣在罵人。一會兒之後,在門檻上出現了瑪什雅,她的臉因為廚房的悶熱而發紅,肩膀上扛著一塊大大的黑麵包;在麵包的重量之下她美妙地曲著身體,跑過院子到打穀場去,鑽過籬笆,潛入金黃色的團團麥糠裡,隱沒在大馬車後面。驅趕著馬匹的烏克蘭人,放下鞭子,嘴巴停了下來,默默朝大馬車的方向望去,然後,亞美尼亞女孩又閃現在馬匹附近,並穿越籬笆過去,他一路目送著她,心裡好像非常惆悵,口氣很糟地對馬兒大喊一聲:
「啊,你們去死吧,妖魔鬼怪!」
接下來我一直不斷聽到她那赤裸的腳步聲,還看到她一臉嚴肅又煩惱的表情在院子裡忙來忙去。她一下子跑過階梯,給我颳來一陣風,一下子跑去廚房,一下子到打穀場,一下子到大門外,我幾乎來不及把頭轉來轉去盯著她。
她越是常在我面前晃過自己的美麗,我的憂愁就越是厲害。我可憐我自己,可憐她,也可憐那個烏克蘭人,每當她跑過金黃色的團團麥糠到大馬車時,他都會憂愁地目送著她。我有沒有嫉妒過她的美?或是我可惜這個女孩不屬於我,而且永遠不會屬於我,我對她來說是外人?或是我模糊地感覺到,她稀有的美麗是一種偶然,是不必要的,像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會恆久?也或許,我的憂愁是因為觀察到真正的美而激發出的特別感受?上帝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