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性的表達和描述比性本身更重要。
訪談人:黃昱寧 翻譯∕文化評論者
小白 作者
黃:為什麼會想寫這本書,是想做風月考證,性文化史研究,還是其他什麼目的嗎?
白:寫作是表演,文字是面具,這種表演常常拿來作為一種「政治力量」,建立威信、榮譽,把真相傳奇化。寫這本書,我的表演頂多算是那種頑童作樂,找個大人不在的空地胡鬧。
黃:這個「空地」上雖然看不到明顯的指示牌說「嚴禁」什麼的,但我們都怕去碰,因為覺得掌控不好。我們甚至很害怕那些字眼,我們說「慾望」,其實就是指涉「色情」。但我們又不說「色情」,我們把它倒一倒,閃閃爍爍說「情色」。
白:所以,我們要掌控的其實不是「空地」,而是「玩具」,你在這片空地上玩,使用哪種玩具?就好比你如果拿著木刀竹槍,那就問題不大。所以關鍵不在於你貿然進入一個禁地玩耍,在於你拿什麼語言去玩耍。
黃:那小白用的是什麼語言?
白:那很難說清楚,不好說。它有點像寫詩一樣,在詞語之間尋找一些不可能發生的關係。
黃:危險的關係?以我自己的寫作經驗,一旦涉及這個領地,就有種「理屈詞窮」的感覺。這好像不僅僅是什麼政治壓力、世俗觀念、歷史傳承的問題,寫作本身也有問題。我們簡直就沒有哪個辭彙表可以用。沒有一個現成的、「正當的」辭彙表。
白:辭彙是一個問題,不過那還不是最要緊的問題,任何遊戲都是在一個既定規則當中玩的。最要緊的是,寫作歸根到底是一種表演,作者是個演員,他要尋找興奮點,向觀眾傳遞資訊和感受,確立一種風格。這些文章的「表演」風格,我玩過大約半年多時間,自己如果概括一下,大約是想要達到一種「天真的矯揉造作」……那樣一種表演風格。我裝腔作勢,得意洋洋,誇張,自己把自己樂壞。
黃:完全沒考慮到讀者,或者說觀眾?
白:總要有一個假想中的讀者的,比方說,「好色的哈姆雷特」、「愛你就打你屁股」等,大約是假設一個有基本的人文閱讀面,有閱歷,智商中上,有幽默感且懂得語言遊戲的女讀者。然後你開始表演,裝腔作勢,心裏也曉得她完全知道你在裝腔作勢,你們相互以此為樂。
黃:你的女讀者確實不少。毛尖說「當代寫作能做到亦男亦女或說不男不女的,也就小白了」。男女作者,男女讀者的微妙差別——尤其是涉及性和色情,從你小白的眼光看,主要在哪裡?
白:我上面說的並不指「目標」,頂多可以算「接受度」,「上限」。在這樣一個讀者可以忍受的範圍內,所謂「女讀者」也是一種自我設限,因為男性讀者在這個主題上,幾乎是不用設限的。實際上,色情——或者說我們的性文化,本身是一種很滑稽可笑的東西。兩性之間的最大差異就是他們相互都無法理解對方,一方覺得很嚴重的問題,在另一方看來都很滑稽。
黃:這就好象希臘神話裏關於性高潮的爭執。宙斯說女人才是受惠者,赫拉說是男人,一直吵到提瑞西阿斯那裏,他裁定說是女人,於是赫拉惱羞成怒,弄瞎了提瑞西阿斯的眼睛。視點如果取得高點,這些東西確實都顯得很喜劇。我覺得你就是那種視角很飄忽的作者,對於喜劇感和反諷的處理,有時候已經到了叫人慍怒的地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白:你知道,性搞到今天變成一件如此複雜的事情,我覺得歸根結底只是個語言學問題。它被描述,被表達,又被不允許描述,不允許表達,所以變得越來越複雜。我記得有一本研究法國18世紀文學的著作,一步一步分析小說中的色情描寫怎樣把過程分析得越來越細,最後把那件事弄成一段一段,它又隨著生理科學,隨著禁忌法規一起演變。在這套語言學魔術產生之前,男女床伴誰管你是在「不應期」、「平臺期」還是「高潮期」呢,這把事情搞得很複雜。倒過來看,事情就變得很好玩。比方說,語言禁忌可以被描述成:這個時代可以寫「不應期」,那個時代可以寫到「平臺期」,時代進步以後,「高潮期」也可以寫,當然還可以再細分,你不可以用名詞,不可以用動詞,你可以用比喻,好吧,那麼我們就用「森林」和「山谷」來打比方。人類的性感帶借助語言學而不斷擴張。
黃: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正是因為這成了一件無比複雜的事,所以才提供了一個讓你可以大量運用反諷的舞臺,你在這舞臺上更容易「觸動」或者「激怒」觀眾?
白:我只是想辦法去證明,色情是語言的魔術。
黃:那麼視覺呢?你的文字離不開圖像。你怎麼看待視覺在色情文化中的位置,或者它與文字之間的互動關係?
白:視覺當然也是一個問題。圖像也是一種視覺的「語言」。我在寫一組關於「色情的視覺化」的文章,五個字標題的,這組文章關注那樣一個問題,為什麼視覺會超過、甚至替代別的——比方說嗅覺,成為色情想像的最重要媒介呢?
黃:那麼你這些圖像材料從哪裡來?有人說沒有小白找不到的圖,這可能稍微有點誇張,不過我很好奇你對於這些圖像的「遊戲方式」。
白:到處都是圖像,電影電視、廣告海報、書籍插圖、畫展畫冊、牆壁上的塗鴉、照片、還有網路。我收集圖像,建立圖庫,然後隨機排列,在電腦上用幻燈程式播放,只要有空我就玩這個,我可以一邊看書一邊玩這個,圖像之間隱秘的聯繫就慢慢進入你的記憶。
黃:我注意到,似乎從《瓶中日月長》開始,你的文風從「疑似學術」甚至是「嘲弄學術」稍稍向真正的學術——視覺藝術史本身傾斜了。我擔心,更學術的小白會不會不像原來那樣好玩了?
白:我嘗試不同的寫法,我還會寫小說,但我其實缺乏學術氣質。
黃:什麼叫學術氣質?羅蘭.巴特或者蘇珊.桑塔格算不算有學術氣質?
白:不算,他們是寫字界的明星。他們更感興趣的是寫作本身。學術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遊戲規則完全不一樣。巴特和桑塔格寫的都不是學術文章。
黃:不管怎麼說,你有些段落,行文,甚至用標點的習慣,確實讓我想起他們二位的風格。是刻意為之嗎?
白:好吧,我向大師致敬。最主要的是,他們的文體中有中文寫作缺乏的東西。中文寫作的最高境界一般是追求鬆散自然,純樸……這些東西。但寫作也可以是表演的,緊張的,作者和文本保持一種距離的,或者說很「裝」的。
黃:不少人把你在《好色》中的作品,定義為「性研究」。
白:我不關心「性學」問題,如果一定要有個說法,我大概更關心「性語言學」問題,哈哈。性的表達和描述比性本身更重要。「有些事情可以做但不可以說」,性就是這樣一件事情。「做」是可以的,但「說」常常是禁忌。我們知道,禁止的東西一般來說要比不禁止的東西重要一些,好比你在一幢樓裏,允許你進入的房間一般不重要,房間門口掛塊牌子「機房重地,閒人免進」,那地方就比較重要。我們現在比較好,有關「性」的東西,影像圖片或者文字,你可以在自己家裏看,沒人來管你,那說明如今性描述這件事,屬於「私家住宅閒人莫入」,在以前有段時候,這件事是「機房重地閒人莫入」的,你要有個工作證才可以進去,比方說。在有些時候,這塊禁地好比是「男洗手間」,女人不允許進入。還有一些時候,這塊地方簡直就是《倚天屠龍記》裏的明教聖地光明頂,什麼人都不可以進入。我現在做的事情,好比是在「機房重地」那房間的邊上,另外造個房間,也掛塊牌子「機房重地人人可進」,但你進去一看,那是假的,那房間其實不是那間真正的機房。哈哈哈。
黃:看起來你比較抵觸被定型成某一類作者,但事實上,被方便地定型,似乎是寫作與商業結合的必然結果。比方說,你說你在寫小說,好多人的第一反應是「色情小說」——那部叫《局點》的作品,真的是色情小說嗎?
白:當然不是。色情小說很難寫。你很難跟小說中的人物保持距離,它太容易暴露你自己,哈哈,暴露你自己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盲目自大的可笑念頭。
黃:薩德那種?
白:寫色情小說的,可不止薩德一個。
黃:那《局點》到底是什麼樣的小說呢?
白:這部小說只是一次嘗試,一次練習,我想研究怎樣講好一個故事。我喜歡特呂福讚揚劉別謙電影的那個說法,你要講好一個故事,最好是去找到一個方法,從而可以讓你不用去講那個故事。
黃:典型的小白作風,似乎什麼都講了,其實又什麼都沒告訴你。我不知道你自己怎麼看,反正我的感覺是:無論小白的作品,還是小白這個作者,都有很鮮明的距離感。
白:我喜歡「距離感」這個說法,你玩任何東西都要跟它保持距離感,那是最好的遊戲態度。你既保持著高度的輸贏意識,又讓你自己置身事外。寫作也一樣,我討厭在寫作裏摻雜進「我」的成分。
黃:但,難道寫作不也是為了感動人麼?
白:寫作像調情,你越想感動別人,別人越是離開你十萬八千里。你最好是表演一套很炫的魔術給她看。
黃:不過距離是訪談的敵人。這樣吧,由你自己來決定是否劇透。你可以用修辭,可以王顧左右,描述一下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大致的生活狀態。
白:好吧,這裏沒什麼好劇透的,我是「路人甲」。我在路邊玩,忽然被《萬象》的主編陸灝看見,他說要不你跟我一起玩吧,我正一個人玩得沒情緒,說好啊。玩過之後我還是那個「路人甲」。
黃:未來呢?路人甲不屑設計藍圖的?
白:我在寫小說,下一部正在著手。故事會更複雜,更好玩。只要玩興仍在,還會有下一部,也許將來我還會玩一下魔幻歷史小說那種東西。我不知道將來會怎樣,至少從現在來看,寫作這件事對我來說還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