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孩照顧好,是每位國民每天生活中的首要工作。」──前挪威總理史托騰伯格
挪威,小孩被允許做為一個小孩的國家。
挪威,一個經常將報紙頭版讓位給親職新聞的王國,有著良善的育兒福利。新生兒不僅享有出生補助和每月生活津貼,醫療就診費用也全數由國家埋單。為了培養兒童健康的學習態度,挪威採行「快樂童年」的教育政策。雖然似乎與臺灣習慣的「贏在起跑點」觀念背道而馳,但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學生平均素質評鑑上,挪威的學生卻常名列前茅。挪威式的教育到底是什麼?這些令人欽羨的優點從何而來?
作者李濠仲在女兒娜拉出生後,一步步學習當父母,並從挪威重視兒童與教養的過程中發現:在看似「放任」的教育方式、重視獨立人格養成的背後,挪威教育理念所具備的寬闊眼光和心胸。於是他開始設想,如果娜拉真的在挪威長大,在這個兒童至上的國度,從嬰兒、幼稚園、基礎教育到成年,會是如何的成長過程。
挪威一直到二○一二年,全國人口才突破五百萬,因此每個兒童對他們來說都很重要。以兒童為核心,挪威對父母提供友善的福利制度,注重每個孩子平等的發展機會,且所有的公共空間與公共生活必定以孩童為考量。因為每個孩子對於國家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一分子。這些對挪威人如何長大的詳細解讀,或許可成為臺灣社會對未來教育想像的重要基礎。
李濠仲
一九七六年生,文化大學新聞系畢業,曾為《新新聞周報》《聯合晚報》政治組記者,二○○九年辭去記者工作,隨任職於外交部的妻子遠赴挪威,於異國開始從事寫作。二○一五年夏天返臺。持續透過閱讀、觀察、採訪,延續記者工作未盡之事。著有《挪威縮影:奧斯陸觀察筆記》《挪威,綠色驚嘆號!》《安然無恙不比遺憾好》《北歐超完美丈夫的秘密》《小國的靈魂》《挪威人教我,比工作更重要的事》等書。
序言/學習當個「挪威父親」
這些年來,我每每被昔日同儕投以羨慕眼光,認為我機運不凡,不僅避開家鄉惱人的嘈雜和喧囂,還能讓自己置身斯堪地那維亞此一人間淨土,享受其間的恬淡和閒適。更何況它還是個充滿童話想像的北歐。儘管如此,奧斯陸流寓歲月開頭那幾年,滋味倒也未盡甘甜,偶爾還有些苦澀,縱然我沒有善感的思鄉情緒,有時仍抑止不了因為異國文化帶來的疏離感。
挪威社會深受「楊特法則」的影響,它那不嗜競爭的社會氛圍,儘管阻卻了個人博取榮耀的企圖心,仍無損他們積極進取追求自我滿足;看似人人獨善其身恣肆享樂主義,群我之間濟弱扶傾的例子卻又俯拾皆是;此地居民對造訪遊客從不吝於表現自己的親切和熱忱,面對拿著市區地圖比手畫腳、摸不著頭緒的外地人,他們就是沒辦法視而不見,但偏偏挪威人又是屬於地球上最難深交的一群。挪威(人)有時真讓人猜不透。Jante Law某種程度而言,很長一段時間挪威對我就像個謎一樣的世界,初期面對一套全新的生存規則,有時甚至會掉入不知如何和與挪威人相處的窘境。
不過,話說回來,臺灣的朋友還是沒有高估我的際遇,回顧鮮事一籮筐的挪威經驗,終究令人回味無窮。幸賴我駐留當地的時間夠長,讓我得以用六年的光陰,慢慢拼湊眼前這幅費解凌亂的拼圖,直到它的樣貌輪廓漸行完整,原來那正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國世界。然而「最適合人居住國家」之名,通常不適用於初來乍到之人,漫長嚴峻的寒冬和當地人我關係淡然冷漠的詭異氣氛,如同在警告生人勿近;有趣的是,在歷經不斷的衝突、妥協之後,我反而認為它確實不愧「最適合人居住國家」的頭銜。
我曾多次試圖以親身經驗、歷史切面乃至解析挪威人的生活哲學,去自我詮釋一個理想國度潛在的元素。之所以多是被一個國家人民的生活小節所吸引,理由無非這些行為模式經常包覆著高雅文明的養分。於是,表面上微不足道的一切便顯彌足珍貴。我由衷期盼,在這趟漫漫旅程結束之前,能找到家鄉和這座遙遠王國間任何可能的接點,藉由這些接點,讓我即便離開挪威,仍能找到和挪威一樣美好的生活。如果說,人人都有為自己國家注入美好願景的權利,那麼,我的方式當是透過描述挪威抒發個人浪漫的想像。
二○一三年夏至,我的思緒突然被拉到一個以往未曾探索的領域。娜拉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提前兩個星期闖入我和妻子原本一成不變的生活。女兒的不按牌理出牌,預告了我們往後的日子將會是場艱辛的考驗。我們對育兒瑣事一無所知,尤其我太太和初生嬰兒親近相處的記憶,幾乎要回推到她三歲孩提時期(照顧她的弟弟)。我自己的姪女、外甥女如今也都是十來歲的小學生,我們完全忘了該怎麼和一個軟趴趴的小傢伙共處一室,就如同我們早已遺忘個人也曾有過那個階段。
初期,和多數喜獲麟兒的父母反應相同,我們以一種滿心雀躍摻雜著恐慌的心情,手足無措地四處張羅她的衣服、奶瓶、嬰兒推車和嬰兒床(如今看來,當時無頭蒼蠅式地疲於奔命不乏多餘)。只是,就算這些裝備物資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齊全完備,我們後續還是被攪和得天翻地覆。從照顧娜拉的細節點滴,到揣測一個成天只會蠕蠕而動小生物的情緒反應,每個環節幾乎都是在一頭霧水下發生和完結。由於缺乏足夠育兒常識,身邊也沒有長輩可供諮詢,我們宛如被迫在素淨的畫紙上,憑空勾勒一組複雜的建築藍圖,但天曉得要從何下筆。
所幸,讓一切看起來不至於太糟的是,娜拉選擇出生在一個經常將報紙頭版版面讓給親職新聞的王國,意味我們不難找到在地專家或者可靠的育兒寶典求助。「兒童是立國之本」自然不是挪威官方政令宣導的浮誇口號,從女兒出生的那一刻起,我隱然瞥見了通往這謎樣王國,一條從沒涉足過的渠道。引人好奇之處,在當地人用以建構美好家園所需的材料,說不定就深藏其中。隨著娜拉加入這段異鄉旅程的行列,一面新鏡像因而浮現在我眼前,投射出來的,便是另一張更具挪威風格的面容─教育。
當娜拉自挪威國家醫院呱呱墜地的一刻,代表接下來從我口中說出的「下一代」,已不再只是個抽象概念,哪怕非得模仿一名父親,我也必須盡可能掌握具體方案。挪威人遂順理成章,成了我就地取經的活教材。我如何培養娜拉勇於追求自我?訓練她獨立思考,無懼表達個人主張、意見?在獲致人生成就和滿足的同時,又能慷慨地犧牲個人享受,避免過度消耗周遭資源且唯我獨尊?挪威是一個將「個人領域」和「公共領域」雜揉得恰到好處的社會,根據過往累積的經驗教訓,我想,他們在教育(養)這方面必然也有些獨到之處。
挪威教育體系未臻完美,甚或優劣參半,直到今天,連他們自己都還在不斷嘗試修正進化。然而,過程中某種屬於北歐特有風格的學習方式,或許可資琢磨,乃至值得我們亦步亦趨,畢竟挪威人的群體性格多由此而生。假如我們欽羨眼前挪威社會的平和穩定、自在從容,難道不會想追溯他們成長的源頭一探究竟。雖然娜拉經常把我和她媽媽折騰得疲累不堪,若說這段時間我們得以一窺挪威人性格養成之堂奧,則多虧有她為我們引航帶路。
我必須誠實地說,我既非教育家,當父親的資歷又還太淺,評析推介挪威人的教育制度,未免火候不足,但這本來就不是我哄娜拉入睡後,拖著厚重眼皮記錄為文的用意。我純粹只是想藉由周遭的見聞,試著讓自己學習當個「挪威父親」,同時暗自思量著如果娜拉成年之前是在當地成長,完全遵照當地人的遊戲規則,對她日後的人格、品性又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養兒育女方法萬千,娜拉身為長女,本應獲得「照書養」的待遇,繞了一圈,結果我卻偷懶地依樣畫葫蘆,乾脆以挪威人為師。無論如何,期盼將來娜拉願意如我一般,空出自己心識的某個角落,准予一位「挪威人」寓居於內。成長之路難免磕磕絆絆,有朝一日,還將勞煩這位挪威人協助解決一些人生麻煩,最好他還能時不時從旁提醒,引導我那古靈精怪的小女兒,樂於扮演美好社會其中的一分子,就像這些年我所認識的許多挪威人一樣。
希望這回依然不只是部趕時髦的異國風情作品,在觀摩他人教育(養)方式的同時,我們說不定也有機會藉由它,去填補自己過往青春生涯的一些缺口,畢竟自我教育和教育子女,同樣饒富意義。每個人都有為自己國家注入美好願景的權力,我的方式就是透過描述挪威抒發個人想像。挪威人遂順理成章,成了我學習當爸爸的活教材.
推薦序/ 為臺灣注入美好願景
楊佳羚 瑞典隆德大學社會學博士、《臺灣女生瑞典樂活》作者
也許因為同樣有在北歐生活、生養小孩的經驗,使我有幸比一般讀者先閱讀完這本精采好書。雖然瑞典與挪威制度不盡相同,但同樣在北國身為新手父母的作者與我,都親身體驗了北歐國家給小孩、父母的社會福利,學習不一樣的教育觀與生命哲學,寫下關於北歐國家的觀察與反思。
作者在描述「新生」的第一幕,讓我再次看到北歐國家「不把孕婦當病人」、一切順其自然的懷孕與生產過程。極少的醫療儀器干預,顯示這個國家並不一味推崇醫生及醫療儀器,而是相信助產士依其多年經驗而累積的技術,透過助產士、照護人員、準父母及胎兒的共同努力,讓新生兒來到這個世界。不僅減少懷孕生產的醫療化,當小貝比生病時,也以減少用藥為原則,以提升新生兒的免疫力。雖然和臺灣相較,在北歐國家成為爸媽要有更強的心臟,才能在小孩生病卻無法「亂投醫」之際生存下來。但仔細想想,當前我們面臨各種超級病菌的威脅,不正是過度用藥的後果?當臺灣健保連年虧損,不正因為我們太浪費醫療資源,忘了個人免疫力提升與保持運動習慣才是強身之道?當我們必須快速恢復健康、沒時間生病,不正是因為臺灣工作職場不夠友善,才讓我們沒辦法好好在家休息或請假照顧生病的孩子嗎?
作者在書中娓娓道來北歐教育觀,也帶給臺灣家長與老師們許多啟示。給家長的第一課,就是作者在第三章〈上幼稚園〉提到的,「父母沒有必要過度放大自己和子女之間的連結」。挪威的小孩十個月就有資格申請公立幼兒園,瑞典市政府則有義務提供一歲以上的小孩托育照顧。這樣的福利制度一方面讓所有人可以兼顧工作與親職,另方面也認為接受托育照顧是兒童的基本權利。這也許和臺灣普遍認為「孩子要自己帶」的觀念大相逕庭,卻讓我們發現「易子而教」的眾多優點──包括孩子有機會和其他成人產生安全感的連帶,其依附對象就不會只有爸媽;而孩子在幼兒園裡有機會跟其他小朋友一起成長、學習分享,更是當前臺灣少子化的家庭難以提供的環境。
作者在第二幕談到的「幼稚園生活」,則挑戰了臺灣常聽到的「不要輸在起跑點」的迷思。因為如同作者提到的,「Just Play」是斯堪地那維亞國家幼教主流觀念,「『玩』是最好的學習」,可以讓孩子在玩樂中發展身心、自在做自己、學習與人互動、玩出興趣與創意。做父母的此時則要改變觀念、參與孩子的活動,並時時自我挑戰忍受孩子「髒」的程度,如此才能在孩子衣服、尿布裡發現一堆沙子、看到孩子髒兮兮的衣服與鞋子時,微笑地對孩子說:「今天玩得很開心吧?」而這樣自我挑戰的訓練也必須延伸到孩子學習自理生活的過程,包括大人要讓小小孩有一陣子「吃得到處都是」、願意等待孩子慢慢穿鞋、放手讓孩子把自己套進連身雪衣,而不是為求乾淨、求快而剝奪了孩子學習生活能力的機會。
在第三幕對挪威「基礎教育」的描述中,作者也讓臺灣的大人們有機會思考為什麼要學習、教育的目的是什麼。作者提到挪威小學的教育方針是「讓小孩子做他們感興趣的事」,在「不放棄任何一位學生」的原則下,原本在學校無可救藥的學生才有機會成為搖滾樂界的超級巨星。作者所說的「比起少數個人才華無從早一步展現,避免有人因為先天條件不足而遭體制淘汰,也許更是學校存在的目的」,正呼應了北歐社會民主國家所強調的「平等」精神。也就是說,教育是為了弭平社會差距,而不是擴大社會的不平等。反觀臺灣「升學主義至上」的教育,讓學校變成只適合少數五%在課業有所成就的孩子,卻讓大多數的小孩在學習過程中發現自己的「失敗」。而教育資源的不平均,也讓中上階級家庭的孩子有機會上較多資源的公立大學,卻讓中下階級家庭的孩子必須背負學貸、就讀少有國家資源補助的私立大專院校,使得教育非但無法弭平社會差距,反而擴大了階級不平等與城鄉差距。
而且仔細思考臺灣教育中所謂的佼佼者,也不見得就是所謂的成功者。當我在大學教書時,常發現即便是過關斬將得以一路挺進頂尖大學的學生,在課堂裡也是一副百般無奈、了無學習興趣的樣子。就算未來前途一片光明,但許多人也不知道工作的意義是什麼。這些年輕人從小在別人的期望中長大,很少問自己「要什麼」。但奧斯陸明星大學的校訓揭示:「讀書的目的不是為了學校,而是為了豐富自己的生活。」而挪威高中老師更是如此告訴學生:「請務必找出一個會讓你每天都期待去上班的職業。那麼,你想做什麼,都好。」作者對挪威教育精神的紀錄,是否能讓臺灣的大人們重新思考,如果我們自己從小到大都在應付別人眼光、應付學校、應付老闆,我們要如何改變自己,乃至創造出不一樣的教育與社會環境,讓我們的孩子一輩子都樂在學習、樂在工作?
本書最後,作者引用挪威高中老師的話:「老師從來不需要認為自己是學生唯一的知識來源。老師的作用,不過是刺激學生思考,引發他們自我學習的欲望。」臺灣有些老師已經開始跳脫標準答案式的教學與評量,也有不少老師在課堂中和學生討論課綱的爭議、不同的社會議題。如果你身為老師,不妨細讀此書,你會在作者分享的豐富教學例子中找到更多靈感。
作者在本書中一再揭示北歐孩子學什麼,像是「玩」、「獨立生活能力與手作能力」、「獨立思考與創意」,以及在國家「兒童至上」及「平等」的理念下,學會「做自己」、「為自己負責」及「與他人及自然和諧共生」。只有如此,整個社會才會因公民有內化的道德感,行所當行,而展現出對不同族裔、自然萬物與環境的尊重。雖然北歐社會也在變動,不時也出現新的社會問題,但正如作者提到「沒有所謂的完美父母」一樣,這世界也不存在絕對完美的社會。在整本書中,我看到一位參與育兒的父親對自己及女兒的期許,字裡行間充滿著對女兒滿滿的愛。然而,本書不僅於此。如同作者在序言所說,他的所思所寫是在抒發個人浪漫的想像,是在為自己國家注入美好願景。我也相信這本書,可以藉由他山之石,勾勒出對臺灣更完美社會的想像。
第一幕 新生
第一章 趕鴨子上架
按照挪威人的育兒觀念,所有小孩在有辦法獨立行動與生活之前,都需要父母的照顧和支持。對父母和子女來說,同為一段漫長的學習之旅,且打從子女出生那一刻就開始進行。
體重,二千六百八十六公克,身長,四十八公分,頭圍,三十三公分。助產士將一張填上娜拉出生紀錄的粉紅色小卡片交給我們,卡片製作非常簡易粗糙,就像幼稚園程度的勞作;但畢竟那是她來到這世界的首份紀念品,做為人生起點,它仍有保存價值。
歷經六個多小時的陣痛,葛羅莉亞終於順利產下一名女嬰.當她得知娜拉現身後的第一個反應是,「她怎麼沒哭?」十九世紀歐洲人對外殖民統治時代,帶回了一則遙遠的傳說,記述古老爪哇人認為嬰兒離開母體哭個不停,很可能是發現眼前的世界其實一點也不舒服,進而想鑽回媽媽的肚子裡。我們無從得知娜拉當時靜默無聲的意義;不過,因為哭聲通常被用以判斷新生兒是否健康無礙,儘管娜拉緊接著便使勁地哀嚎起來,前後幾秒鐘的落差,還是讓我們一度感到不安。
對於是否要留在挪威生產,葛羅莉亞懷孕初期一直舉棋不定。稍早之前,曾耳聞幾位臺裔挪威太太不甚愉快的生產經驗,那是造成她心中迭有疑惑的起因。若是完全接受挪威醫療體系的生育安排,會不會是項冒險性的嘗試?
例如挪威醫生總是堅持己見,無視個別孕婦的孕期反應,也未考量亞洲人和歐洲人體質異同;非得情況迫在眉睫,才願意協助剖腹生產,在這種情況下母親通常已痛不欲生。產檢過程則去繁就簡,家庭醫師僅會在母親懷胎第十八週開始,直到數月後小孩出生的這段期間,為孕婦轉診至婦產科診所進行超音波檢查。那是母親經由電腦儀器觀察到自己胎兒的唯一機會。由於和印象中的產檢流程不盡相同,我們深怕得不到密集的檢查資訊,會徒增生產風險。娜拉露臉出世後有幾秒鐘處於鴉雀無聲狀態,使得葛羅莉亞一度以為自己當初做出了錯誤決定。
或許是第一胎的緣故,我們打從知道有她的存在,生活就格外緊張兮兮。我尤其刻意避免觸及葛羅莉亞的腹部,嚴正提醒她走路小心,最好換掉幾雙不切實際的高跟鞋。當然,把情緒已然不太穩定的孕婦當作小孩子般糾正提醒,換來的即是雙方數不清的口角。很多時候,當初次懷孕的葛羅莉亞也處於精神緊繃狀態時,擦槍走火的爭執也就在所難免。
葛羅莉亞總是時時刻刻掛念著肚子裡的娜拉,擔心她心跳是否正常?每週身形有沒有依照標準成長變化?胎兒營養攝取是否充足?胎位是否正確?有無臍帶纏繞跡象?若不能透過儀器確保娜拉健康無虞,她幾乎沒辦法心安入睡。為此,我們經常主動要求家庭醫師,縱使不能每個月替我們安排超音波檢查,或者至少可借用診所裡的胎兒心跳聽測器,讓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能隔著肚皮聆聽她「咻咻咻」的心跳聲。
開頭那幾個月,適逢挪威冬季,室外滿布著白雪,少數人行步道上還結了冰霜,對孕婦來說,簡直處處危機。我們不得不提高警覺,提防發生任何閃失,以免釀成大錯。此外,我們把所有關於懷孕生產的疑惑,一股腦全數搬往家庭醫師的診間。比方說孕婦需不需要運動?該做什麼樣的運動?能不能提重物?坐能坐多久?站能站多久?該補充什麼營養品?懷孕五個月適不適合搭飛機短途出差(當時葛羅莉亞剛好遇上出差任務)?該採什麼樣的睡姿才不會壓迫到肚子裡的小孩?咖啡還能照喝嗎?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比起初來乍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國度,迎接新生命到來,我們益發不知所措。
偶爾,我們會不自覺將過往熟知的民間迷信也端上檯面和家醫討論。例如家中此時能不能釘釘子、敲榔頭,或者真的不宜搬動床鋪、調整家具位置?每一回我們約好家醫,都會隨身攜帶千奇百怪的問題登門請教。有些顧忌確實必須得到專業建議,有些則不乏多慮無知。直到有一回,耐性十足的家醫終於忍不住對著葛羅莉亞說:「聽好,記住了,妳只是懷孕,不是生病。別去想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了。」言下之意,應該是要我們適可而止,不要再杞人憂天。為了確保懷孕過程萬無一失,加上兩人無法克制地窮緊張,初期的喜悅之情,後來的確有些變調。
於是,我們重新調整腳步,試圖放鬆心情面對懷孕過程中難以避免的不安。葛羅莉亞這個時候的孕期已邁入第六個月。出門環顧周遭,我們發現路上其他挪威孕婦並不特別掩飾自己的大腹便便,少有人會以寬鬆的洋裝刻意遮蓋圓滾滾的肚子。她們穿著輕便,凸著肚子照樣逛街、買菜,在泥濘的雪地上健步如飛,又或者寫意豪邁地坐在露天咖啡館,迎著冬雪和友人談笑風生。即使搭公車,也不會有人刻意起身讓座給她們。在挪威,推著嬰兒車上街,也許偶爾能得到旁人出手相援,當地人對待孕婦,多半視其一如常人。
葛羅莉亞決定起而效尤,除了未仿效挪威人不加掩飾自己日益渾厚的腹部外,她已漸漸擺脫驚弓之鳥的日子。至於我,多數時間愛莫能助,只能遵照挪威醫師指示,「別給孕婦幼兒般無微不至的照護。」
預產期日益逼近,我們被轉介至奧斯陸弗格納區(Frogner)的衛生中心,那裡有專業的助產士提供我們進一步的諮詢。助產士制度(Jordmor)在挪威行之有年,在一個不習慣由祖父母插手親職工作的社會,助產士的作用,就是讓我們這類對新生兒一無所知的父母不至於感到徬徨無助。她們的工作還包括徒手按壓孕婦肚皮檢查胎位,以及確認媽媽是否即將臨盆。同時不光為了關照孕婦的生理反應,最主要還得協助母親營造平靜的心情。當時助產士提醒葛羅莉亞隨時都有可能破水,事後果不其然,娜拉在葛羅莉亞離開衛生中心後的隔週就提早報到。
負責協助葛羅莉亞生產的挪威國家醫院,位在奧斯陸北區的一座小山丘上。報載挪威王室的小公主英格麗.亞麗珊卓(Princess Ingrid Alexandra)也是在這間醫院誕生。過去十個月來成天忐忑不安的我,某種程度竟將這則消息當作醫院的醫療品質保證。
待在產房,葛羅莉亞正和產前陣痛搏鬥著,偏偏「父親」一職尚無用武之地。但回顧這一路以來「挪威式」的懷孕過程,其實已在訓練我如何迎接一個全然陌生的生命─既然生育是人類世界的常態,那麼挪威家醫、助產士始終淡然處之,舉國不予孕婦特別待遇的方式,倒也就不必大驚小怪。我很慶幸挪威醫療體系自始至終都把我們當作一般的挪威父母,我們才得以一步步篩除掉無謂的焦慮和緊張。風險也許依然存在,但卻不應該過度干擾即將為人父母者的日常生活。
沒有人可以真正掌握媽媽肚裡胎兒的實際感受,我們也早就遺忘了自己初生為人時的經驗。所有人都是如此,最多是以一種人性本能的直覺和反應,去想像、揣測一個新生命的喜怒哀樂和任何可能的不舒服、不愉快。儘管無法確切理解小生命的內在世界,可能讓準父母略感不安,但挪威人認為「天性」終將協助小孩適應自己生處的環境。那麼,又何須過分依賴儀器、偏方、藥物乃至風俗迷信。
不可否認,歐洲人的確有其先天體能優勢,即便挺著大肚子,也甚少造成當地婦女行動上的負擔,旁人自然不需要給予太多關愛眼神。無形中,這其實有助於新手父母以平常心面對新生。孕婦不會因為被當作「弱勢」而處處受到禮遇,以為挺著肚子必然危機重重,平白替自己增添額外的心理壓力。
娜拉當然是我們的掌上明珠,我們很難不對她視若珍寶。但也該明白,我們其實沒有理由期待周遭所有人,如同我們一般看待葛羅莉亞肚子裡的孩子。對娜拉來說,日後這或許不是件壞事。
直到今天,挪威人仍可選擇在家生產。 有些人相信熟悉的環境,可以大幅減輕孕婦的壓力。我們並沒有這麼做。只是,比起想像中冷冰冰的手術檯,挪威國家醫院的產房環境,其實也與自家住宅臥室沒有太大差別。葛羅莉亞躺在床上氣喘吁吁,我輕撫著她冒汗的額頭,助產士最終順利將娜拉拖出,伴隨遲來的哭聲,我們家從此多了一名新成員。這才發現,挪威式簡易的生產流程,從頭到尾亦不見醫生出馬,那意謂生產過程一切順利,母子均安。在挪威接生小孩,是助產士、護士和父母彼此共同的任務,醫生只有在萬不得已下,如難產、需要開刀或注射無痛分娩時才會登場。極其有幸,當時娜拉完全不需要醫生幫忙。
渾身皺巴巴、稍事清潔後身上還帶著些血漬的娜拉,很快就被交到葛羅莉亞手上。這光溜溜的小生物,本能地瑟縮在母親胸前,護士依照院方傳統,送來兩杯金黃色、汽泡正ㄘㄘ作響的蘋果汽水,附帶一面挪威小國旗,祝賀大功告成,並囑咐葛羅莉亞自行盥洗沐浴後,就可轉至恢復室。
這下又犯了我們認知中的產後大忌。首先,汽水是冰的。其次,產後洗頭、洗澡,在我們家鄉,這樣的行為似乎並不受到鼓勵。但在挪威,生完小孩就如同打掃完家裡的庭院,只要洗個澡、睡個覺,彷彿一切就又重新步上軌道。產婦在醫院恢復室短暫住宿三天,院方會藉此觀察新生兒的健康狀況。對父母來說,那三天不僅未被奉為上賓,還像是參加了新手父母的特別訓練營。
就在我們剛從人仰馬翻的情境下逐漸回神之際,院方隨即派出另一組護士,每隔三小時就把睡眼惺忪的我們從床上挖起,囑咐並教導葛羅莉亞正確的哺乳方式,同時為我示範如何替眼前軟綿綿的小嬰兒洗澡、包尿片和更衣。在我看來,挪威護士對待新生兒的手法未免太過粗魯。洗澡是用恢復室裡的洗手槽,她們抓著嬰兒沖洗的過程,根本和沖刷杯子的手法不相上下。更衣、換尿布的動作,兼雜著拉、翻、抓、扯,我們幾度為娜拉捏把冷汗。直到出院前,我們已被訓練不下數十回,也終於理解,技巧熟練後,確實毋須把小嬰兒當成吹彈可破的易碎品。
三天的恢復室生活中,我們分分秒秒都處於被護士趕鴨子上架的狀況。他們讓一對原本毫無頭緒的新手父母,在最短的時間內,硬著頭皮習得打理小孩的一切,以確保我們離開醫院後,不會茫茫然不知所措。當然,這三天娜拉都睡在葛羅莉亞身邊,母子隔離的「育嬰室」,早在本世紀初就從挪威徹底消失。全面推行「母嬰同室」的目的,正是為了讓我們這類新手父母及早熟悉育兒瑣務。在那七十二小時中,我們的確苦不堪言,媽媽尤其疲累不堪,多數時候我們皆處於束手無策的狀態,頻頻拉鈴請求護士前來協助。幸好挪威「母嬰同室」的制度已相當成熟,經驗豐富的護士們輪番上陣,有效地將我們從手忙腳亂的狀況中解救出來。事後回憶,葛羅莉亞和我若非一夕之間、幾乎被以速成班的方式學習照護新生兒,縮短了日後自我摸索的時間,接下來出院後,辛苦的可能就是娜拉了。
至今我對其中一名護士嚴厲的面容仍舊記憶猶新。當我和葛羅莉亞在恢復室裡,昏昏沉沉地望著彼此,心滿意足地陶醉在初為人父、人母的情緒當下,這名護士突然推門而入,迅速料理了娜拉的睡床,旋即像是託付重任地把小孩推到我們手上,以不帶同情的口吻對我們說:「從現在開始,你們不要以為生下小孩就可以休息、鬆懈、去度假了,直到她十五歲之前(為何是十五歲,容後再敘),你們會有忙不完的事。」丟下這句話她即轉身離開。
挪威有良善的育兒福利,新生兒不僅享有出生補助和每月生活津貼,醫療就診費用也全數由國家埋單。但這個國家也要求父母絕對的責任。挪威父母親力親為養育工作,在優渥的社會福利下,他們未必比其他國家的父母輕鬆省事,甚至投入更為徹底。
這是娜拉和我們共同經歷「挪威化」的第一步。按照挪威人的育兒觀念,所有小孩在有辦法獨立行動與生活之前,都需要父母的照顧和支持。對父母和子女來說,同為一段漫長的學習之旅,且打從子女出生那一刻就開始進行。也許過程中,我們會因為子女的病痛、沒緣由的哭鬧和無法講道理,而產生超乎預期的沮喪感,但若非參與甚深,我們又如何探究自己是不是稱職的爸爸或媽媽?
選擇讓娜拉在挪威出生,其實也是給我們自己一個機會,不假他人之手參與她成長過程的所有變化。從咻咻的心跳聲,到第一次哭喊、第一次微笑、第一次揮舞著小手和我們指頭相碰,吃手指、腳趾,隨意把抓到手邊的東西塞入嘴中,甚至幾度疏忽大意讓她摔落床,藉由這些經驗累積,我們也發現了自己和娜拉之間有了更緊密的聯繫。只是,儘管我們熟知所有照護新生兒的原則和方法,我們還是認為撫育子女實在是件棘手困難之事。
自那年夏天起,因為照顧娜拉,葛羅莉亞和我再也沒有過一夜好眠。夜半時分,每每於心中吶喊著這一切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時,我會回想恢復室裡那位嚴厲、實則用心良苦的護士所說的話來激勵自己,幻想一旦在挪威成功伴隨女兒至十五歲,是否終將雨過天晴,且有機會為娜拉的人生帶來什麼樣意想不到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