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將會被殺。
我希望你們能親手告發殺害我的凶手。
現今的媒體,是為了善盡報導的責任而傳遞訊息,還是為了業績而創造傳播的內容?
螢光幕上的人物,是因為其英雄式行為而變得有名,還是因為在媒體的曝光度很高才被推崇?
「今晚,我將會被殺。我希望你們能親手告發殺害我的凶手!」年輕女子打電話進電視台,預告數小時後即將登場的謀殺案。女子已下定決心,用蒼白的頸項靜候負心人那殘酷雙手的掐勒,她透過電話對「Nine to Ten」節目的執行製作赤松訴說遺願:「請用鏡頭記錄下我的死亡,然後把這個男人給找出來!」面對這個渴望被殺害的女人,電視台該如何應對?
透過影像與聲音,「電視」提供了無限可能:可以設局揪出殘酷的凶手,也可以利用暗示的手法構陷入罪。身為「Nine to Ten」忠實觀眾的青年八尋,在緊盯螢幕的那一刻,萌生了自己也想被鏡頭、被大眾凝視的欲望,並轉而對電視台這個「城堡」裡的人展開意想不到的行動……
從《虛線的惡意》起始,到《沒有城堡的人》完結,
野澤尚從一位媒體人、劇作家與平民百姓的角度,思索大眾傳播的驚人力量,
藉由獨到的社會觀察與類型書寫,寫出情節緊湊、發人深省的精采傑作!
野澤尚
「以收視率為代稱的大眾,有時令我毛骨悚然。『封閉的社會』中,充斥無處發洩的負面能量。想像一千萬人因一名意見領袖的出現被統合為一個『絕對的民意』,我就不寒而慄。然而,我總覺得真正的恐怖還在更前方。」
1960年出生於日本愛知縣名古屋市,日本大學藝術學院電影系畢業。1985年獲得第9屆城戶獎,同年以電視劇《你殺了我吧》成為劇作家。之後,活躍於電視、電影與小說界。曾三度入圍江戶川亂步獎,1997年終於以《虛線的惡意》獲獎;同年,又以《戀愛時代》獲得島清戀愛文學獎。1999年以電視劇《結婚前夜》與《沉睡的森林》獲得向田邦子獎。2001年以《深紅》獲得第22屆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2005年以《沒有城堡的人》電視劇本等獲得第29屆金翔獎特別獎。電視作品有《青鳥》、《冰的世界》、《週三情事》等,電影作品有《凶暴的男人》、《最後一曲》、《深紅》等,小說部分則活躍於推理到戀愛等各種領域。2004年6月28日猝逝,得年44歲。
劉子倩
政治大學社會系畢業,日本筑波大學社會學碩士,現為專職譯者。譯有小說、勵志、實用、藝術等多種書籍。
第一章 1997 渴望被殺的女人
1
「今晚,我將會被殺。」
聽到女人的第一句話時,赤松直起憑著靈光一現的直覺當下確定。這不是惡作劇電話。
這通打電視台代表號進來的電話,透過總機轉接到赤松的辦公桌。女人沒報上姓名,以有禮的言詞,公事公辦地直接表明來意。
「我希望你們能親手告發殺害我的凶手。」
「......呃,可以請教貴姓大名嗎?」
「這個......我不能說。」
女人凜然駁回。
首都電視台新聞部播報中心,每週三晚間九點播出的報導性節目「Nine to Ten」,正值忙亂的播映五小時前。工作人員正忙著編排報導項目,今晚的頭條新聞似乎會落在「中元連假的返鄉潮」這一帶。
盛夏過後能夠企畫報導的,頂多剩下高中棒球賽的爆冷門結果。從春天就搶在季節之前穿上夏威夷衫的赤松,因姓氏被新聞部前輩取了「寶寶」這個綽號(譯註:「寶寶」的日文為「赤坊」,與赤松近似。),是做報導工作第三年的現場執行製作,但他的外型毫無脆弱之感。大學時代擔任橄欖球隊的後補前鋒,曾經在被宿敵明治大學防守陣型拖住的情況下,仍勇猛地單兵達陣,這是他二十五年人生中的驕傲。
「今晚,我真的會被殺。」
女人對於接下來的命運沒有絲毫陰影的言詞聽來益發真實,於是赤松畢業三年肌肉仍健在的厚實胸膛上,倏然滑下汗水。
赤松從椅子站起,一百七十八公分的個子踮起腳尖,想對另一邊桌前的女助理樋口奈奈打暗號。
赤松舉起空著的右臂胡亂揮動,試圖引起對方的注意,但她毫無所覺。她正對這層樓的工讀生助理擺前輩的譜,確認今晚的進度表。
「......那個,我不知您有何隱情,但您既然感覺到某人的殺意對您造成人身危險,為何找我們這種傳播媒體,而不去報警呢?」
他故意以兜圈子的說話方式拖時間,一邊繼續對奈奈比手勢。
「我......我並不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快點發現!笨蛋!對話都已逼近核心了。赤松暗自咒罵奈奈的狹小視野。這種時候,本該坐在附近負責編輯新聞稿的女孩子,不知是上廁所還是去喝茶了,偏偏也不在位子上。
他在桌上物色有無適當物品,最後抓起一管合成膠水扔了過去,結果正好命中奈奈打薄成羽毛剪的腦袋。好痛!按住腦袋後,她抓起丟來的那管膠水,皺起眉頭四下張望到底是誰幹的。
最後與赤松的視線對上。
「今晚,您可能遭到某人加害,但您不想保護自己,要任由對方擺布嗎?」
赤松一邊假裝搞不清狀況的愚鈍反應,一邊拿黑色簽字筆草草在B4大小的節目單背面寫字。赤松非比尋常的模樣,令奈奈一邊摩挲被膠水打到的腦袋,一邊愕然注視。
「把這TEL錄下!」
連寫國字的時間都沒有,舉起那張紙,赤松以眼神吠吼。
奈奈像裝了彈簧般跳起來行動。白色棉褲搭黑色馬球衫,沒扣鈕釦的胸前露出金鍊子。羽毛剪的短髮,以及鎖骨上掛的金飾,勉強把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看似頑皮小男生的樋口奈奈,裝點出這個年紀的女子該有的架勢。她本來是某節目製作公司的派遣人員,身材雖小卻衝勁十足,因此被招攬成了首都電視台新聞部的特約女助理。
她從隨意堆放器材的不鏽鋼架子上一把抓下DAT(Digital Audio Tape)錄音機,檢查帶子與內裝電池後,一陣風似地穿過辦公桌之間,來到赤松的身旁。
奈奈以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把連接錄音機的小麥克風裝在赤松的話筒上。有時觀眾突然打來的電話會提供重要情報,因此播報中心的器材架上放著收音品質良好的DAT,以便隨時皆可採取緊急行動。
「不好意思,是我的理解力太差嗎......能否請您從頭再說一次您打電話的目的?」
今晚,我將會被殺。他想從那句話開始錄音。奈奈按下錄音鍵,戴上耳機確認錄音狀態後,朝赤松頷首。為了用隔壁桌上的電話一起聽女人說話,奈奈按下亮起紅燈的外線鍵,小心翼翼拿起並捂住話筒貼到耳旁。
「是為了錄音吧?」
女人看穿了赤松等人的行動。
「不,我沒那個意思......哎,您說得對。」
赤松老實承認。「這種電話,為了謹慎起見,我們通常都會錄音。但我們不會因此就立刻交給警方當作證據。」
「無所謂。隨便你們要怎麼使用我的聲音。」
女人像要特別強調那個部分似地說。
「我再講一遍。今晚,我將會被殺。請你們親手告發那個殺害我的凶手。我們已約好今晚七點見面。在那之後的一個小時之內,我應該會被殺。」
「我懂了。面對想殺害自己的人,您主動以身作餌,然後我們的攝影機在千鈞一髮之際捕捉到凶手,拍下那個人殺人未遂的瞬間......」
「不是的。我不是要告發他殺人未遂,我要以殺人罪告發他。」
「您的意思,也就是說......」
「我想......被他殺死。」
赤松以近距離與奈奈四目相對。把話筒貼在耳邊的兩人面對這異常事態張口結舌。
「剛才,您提到『他』。」
「......對,他。他本來是我的男友。」
「本來」,從這個過去式瞬間窺見女人的恨意。
「您的男友想殺害您。動機是什麼呢?」
「為了他自己的前途。」
「什麼樣的前途?」
「那個......關於他的身分,我不想提供任何線索。」
「您想告發凶手,卻不肯透露對方的身分?」
「如果知道他的身分,你們一定會放棄拍攝殺人現場的機會,直接阻止他接下來要對我做的事吧?我剛才也講過了,我想被他殺死。我希望他以殺人凶手的身分遭到告發。」
這個女人,腦袋沒問題吧?
「我知道了。那麼能否請您在不提及他的身分來歷下,先說說看為何會被他殺害?」
「不知你是否看過德萊賽的《美國的悲劇》?」
「......我沒看過,但我知道那是什麼故事。」
「若是在日本,大概相當於石川達三的《青春的蹉跎》。」
「那個我也沒看過,但我知道故事內容。我看過電影。」
故事是說一個與千金小姐訂婚的男人,得知之前交往的平民女子有孕後,為了自己的野心,殺害了那個礙事的女子。
「也就是說,您的男友即將與別的女人結婚,他認為,只要您不在這世上就......」
「對,那種典型的男女關係居然真的有,連我自己都很驚訝。」
電話彼端,傳來略帶沙啞的苦笑。
「備用鑰匙放在瓦斯表上。請你們用那個,進入我的住處。」
「您是住公寓嗎?」
「是集合公寓的某一戶。」
「住址呢?」
「現在我還不能說。」
「那麼,我們該如何找到殺人現場?」
「住址會在今晚八點傳真給你們。」
「請等一下。遇害的您要怎麼發傳真?」
「我家的傳真機可以設定時間傳送。我會事先把傳真稿設定好。能否把你們的傳真號碼告訴我?」
落入了女人掌控的對話節奏。赤松報上號碼。女人似乎立刻抄下。
「傳送地點當然不會寫首都電視台的『Nine to Ten』。他殺害我之後,應該會把與他有關的證據清理得乾乾淨淨。與他合拍的照片、他送給我的首飾、他留下來叫我看的艱深書籍......」
女人的聲音忽然哽住了。點點滴滴的回憶。她頭一次流露出情感的破綻。但,她立刻振作起來。「為了讓現場看起來像是強盜殺人,他一定會把屋內翻得亂七八糟,把證據通通帶走。衣櫃深處的珠寶盒裡,有他送給我的首飾,還有與他一同旅行時拍的三本相簿。說不定傳真機上設定的稿子也會被他發現。所以,我會偽裝成給花店的訂貨單,假裝要訂購祝賀用的花束,寫上我的住址與電話。內容大意是說我之前到店內訂了花,至於送花地點已告訴店員『稍後會以傳真通知』。如果我一直沒有寄出傳真,花店或許會再三打電話來詢問送花地點。萬一花店發現無人接聽電話,可能會起疑心。為了讓人以為我還活著,他一定會認為,還是把傳真寄出去比較好。」
事情真的會那麼順利嗎?赤松的腦海閃過這個疑問。
「我已確定下週就要調職到外縣市。我威脅他說後天去向部長辭行時,會把與他的種種全都抖出來,所以對他來說,今晚是最後的機會。」
實在無法理解這種把男人逼到如此地步,故意讓男人對自己產生殺機自取滅亡的女人。
「所以說在您的屍體旁邊,偽裝成花店訂貨單的傳真會啟動,然後我們才知道您的住址,是這樣嗎?」
「對。」
「我們會抱著攝影機急忙趕去。利用瓦斯表上的備用鑰匙進屋一看,您已橫屍屋內。」
「對,應該是。」
「然後您還想叫我們做什麼?」
「我希望你們找出殺死我的男人。」
「怎麼找?」
他不禁失笑,聲音扭曲。「屆時凶手已經把與自己有關的證據,通通從您的住處取走了吧?您和那個男人交往的事,您的同事或友人當中,有人知道嗎?」
「不,我沒和任何人商量過。我們的辦公室戀情無人知道。」
「可是一旦開始調查殺人命案,您的交友關係會被徹底清查。就算是不為人知的交往,警方發現您有男友存在也是早晚的問題。」
「或許吧。」
「這樣的話,我們傳媒能夠獨自做到的畢竟有限。恐怕只能依照警方公布的消息報導。」
「所以,我希望你們在警方開始調查之前就動手。」
「我們哪有那種本事!」赤松不禁扯高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