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訂版序
身為南韓大報之一《朝鮮日報》的記者,二○○○年以來,我開始主跑和北韓相關的新聞。我訪問並報導了約五百名北韓難民與脫北者的故事,這些人有的藏匿在中國,有的成功移居到南韓重獲自由。其中一個告訴我:「在一九九八年饑荒的高峰,我親眼目睹成堆的屍體橫陳在咸興(東北部靠海城市,也是咸鏡南道首府)車站前。由於民眾接二連三餓死,速度之快,連棺木都缺貨,多達數百人被草草埋在東興山的一個萬人坑。」
我訪問的所有北韓人,對一九九○年代末期大饑荒的描述幾乎大同小異。老百姓拚命在森林與坡地上尋找任何可食用的草葉。沒多久連草也沒了,只好改吃煮過的樹皮與稻草桿,讓粗硬的纖維變軟好消化。這些種種讓我想起一九八七年之前,自己被關在北韓耀德古拉格(集中營)期間所經歷的可怕遭遇。我忍不住自問:「難道北韓整個變成一個巨大的古拉格了嗎?大大小小的集中營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跟我一樣被關在古拉格的人,如今得吃多少苦才能保住性命?」
一九九二年我冒著生命危險逃離北韓,尋求南韓的庇護,目的是要將北韓政權在政治犯集中營所犯下的髮指罪行公諸於世。由於父母受祖父牽連被冠上罪名,我自九歲起,就被關在咸鏡南道的耀德政治犯集中營,在此渡過悲慘的十年。
我先逃到中國,然後在抵達旅程終點大韓民國重獲自由的那一刻,忍不住流下喜悅的淚。不過在隨即登場的記者會上,我被某些記者問得啞口無言,他們顯然只想從我嘴裡逼出他們想聽的答案──「首爾情治單位有沒有幫你一起編造部分故事內容?」原來,這荒謬的問題不過是個序幕,預告我將在這所謂的自由世界繼續受折磨。
不管我還是其他脫北者多麼努力地疾呼,多數南韓人對於北韓集中營的真相,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韓國人把我們的話當耳邊風,我轉而期待國際社會似乎是過於天真。我們的話得不到任何迴響。
對於尋求政治庇護的南韓,我滿懷期待。而今這裡有愈來愈多民眾相信,唯有透過和解與合作才能和北韓和平共處。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漠視金正日迫害他的同胞百姓的殘酷行徑?面對距離首爾僅四十英里(約六十四公里)的邪惡,南韓人似乎不乏保持沈默的道理與理由。
有關金正日與他令人瞠目結舌的暴行,真相一再被扭曲。今日在南韓,如果你反對金正日,就會被貼上「反動分子」的標籤;如果你支持這位獨夫,就會被視為「進步的知識分子」。目睹這顛倒是非的怪誕現象,辛苦逃出金正日魔掌的一群人信心受挫,樂觀盡失。
不過一九九○年代末期,幾乎被澆熄的希望餘燼瞬間重燃,大批北韓難民越界逃至鄰國。一夕之間,國際社會態度丕變,傾耳細聽重獲自由的北韓人指證歷歷。外國媒體爭先恐後採訪逃往中國的北韓難民,聽他們揭露北韓境內種種違反人權的暴行。二○○三年以降,聯合國人權理事會連續三年通過決議,每通過一次決議,措詞都更加堅定與強硬,譴責平壤當局違反國際人權。不可思議的是,儘管國際社會一片撻伐,多數南韓民眾卻無動於衷,繼續放任道德良心昏睡不醒。
聯合國對北韓人權決議案進行投票時,南韓當局不是選擇缺席(二○○三年),就是投下棄權票(二○○四與二○○五年)。為了合理化其無動於衷的行為,南韓當局聲稱若投票支持決議,可能影響南北韓透過對話所達成的和平共存。此說法等於自打嘴巴:根據大韓民國憲法,非軍事區(DMZ,De Militarized Zone)兩邊的韓國人民皆屬南韓政府之管轄。
在鄰國日本,有關北韓的新聞收視率大體高於其他報導,脫北者的回憶錄也常打入全國暢銷書排行榜。反觀南韓,這類書籍始終逃不過在書架上積灰塵的命運,所以北韓人士的文稿在南韓出版社屢吃閉門羹也就不足為奇。
我常忍不住想,難道幫助北韓同胞掙脫枷鎖的夢想,注定要石沈大海?
我在南韓信了上帝,不過祂似乎鐵了心不理會我的祈禱。我問上帝:「為什麼他們必須吃這麼多苦?他們到底犯了什麼罪得忍受這種磨難?」每個夜晚,當我思及同胞的苦難,心就再痛一次。「你既然是永生神,為什麼放任邪惡政權荼毒這些寶貴靈魂?我的族人還要忍受這樣的煎熬多久?」
然後有一天,一件簡直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出乎意料地發生了。對於一個九歲便關在北韓集中營的男孩成功投誠南韓,我稱之為奇蹟。但當我聽到世界第一大國的總統剛讀完一本集中營回憶錄,而且想和該回憶錄的作者見面聊聊時,我的感受簡直無以名狀。那個作者就是我!
二○○五年六月十三日,我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和小布希總統整整談了四十分鐘。我對他道出北韓人民的苦難,然後我們針對如何幫助他們脫離苦海,交換許多誠摯的意見。和布希總統會晤的當下,我豁然明白上帝的確永生不死,祂透過小布希總統,讓眼盲的國際社會看到北韓人民的處境。三百多萬死於饑荒與成千上萬命送集中營的北韓冤魂,原本被世人冷漠以對,而今上帝稍稍動個指頭之後,情況立刻有所改觀。
白宮一會之後,許多藏身在中國的北韓同胞紛紛捎來電子郵件替我加油打氣,也感謝美國總統對他們的關心。我確信,自己和小布希總統見面的消息一定也傳遍了北韓境內,讓枯等已久的兩千三百萬人民重燃了希望與勇氣。對關在北韓古拉格的二十萬名政治犯而言,這消息肯定就像見到救世主一樣振奮人心。從北韓境內傳出的消息透露,單單這個事件就足以抹殺北韓官方多年來的反美宣傳。在南韓,此事對年輕世代的影響尤其明顯。過去因為資訊不足,導致他們對北韓同胞的苦難不聞不問。
白宮之行讓我個人的能見度大增,演講邀約不斷。此後,我持續為北韓境內的人權侵害問題發聲,力道與影響力是以前的百倍。
此外,我認識了幾位南韓國會議員,他們變得非常關心北韓的人權問題。國會議員金文洙甚至推出一系列活動,鼓勵南韓人民閱讀《平壤水族館》。
希特勒大肆屠殺猶太人之際,國際社會不想相信真有此事。沒有人願意想像日日夜夜隨風飄到自己村落的煙灰,竟來自焚屍毀跡的集中營。直到六百萬名猶太人慘遭屠殺,世人才終於正視這慘絕人寰的悲劇。
今日,「集中營」一詞已和當年希特勒的大屠殺密不可分。可惜我不知該怎麼解釋才能讓世人明白,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同樣的悲劇(甚至比當年更不堪)仍不斷在北韓上演。共產主義的實驗已宣告失敗,而北韓則是這個實驗的殘遺。
在我的祖國,已有二十萬政治犯陸續在集中營慘遭殺害,而今每天還有不計其數的人被押送到集中營。一如希特勒的納粹黨,北韓勞動黨完全未給這些沈默的羔羊任何解釋,就直接將他們送往屠宰場。難道我們可以袖手旁觀放任歷史重演嗎?若耶穌門徒保持緘默,不敢勇於發出不平之聲,這些石頭必要呼叫起來!
我相信,時機已然成熟,世人應發揮集體良心,對金正日(已於二○一一年十二月十七日過世)政權的蠻行發出不平之鳴。對北韓這個「暴政前哨站」祭出強硬立場,既不會惡化也不會延長北韓人民的苦難,反而會逼金正日停止殺人如麻的暴行。我擔心,若我們再不盡快管束這位狂人,就會像當初放任希特勒胡作非為的那些人一樣,得為自己未善盡道德責任,再次接受上帝的審判。
謹代表那些怠忽道德責任的人,我想向小布希總統表達感激之意,謝謝他對我數百萬北韓同胞的痛感同身受,他們在被稱為「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龐大集中營裡,死於飢餓。我也要感謝本書讀者,願意和我一起承擔同胞的苦難。感謝那些我記不住、甚至是叫不出名字的幕後英雄,感謝你們鼎力協助,本書才得以順利出版。我祈求上帝,希望你們每個人收穫滿滿。我特別要感謝黛博拉.費克斯(Deborah Fikes),您的名字我永生難忘。然後,我要感謝太太尹惠蓮。
最後,我邀請各位加入祈禱行列,祈求北韓早日脫離暴政,早日獲得解放,早日轉型為真正的民主國家。
二○○五年七月四日
首爾,南韓
姜哲煥目前是「民主網絡對抗北韓古拉格」(www.nkgulag.org)的共同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