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在窗外潮本》和《童年與解放衍本》是深入教育哲學的一對姊妹書。
《童》書探討人天生的能力(亦即人原始的創造性特質);《窗》書則拆解人活著的動力(亦即人存在的原始趣向)。從這兩條軌跡去探索生命的本質與教育。例如「維生肥大症」是當前人們挫折、焦慮、痛苦、精神貧困與種種災難的根源,也是環境危機的肇因。作者的教育哲學與生命哲學,回溯到童年,試圖從人天生的原始特質,與生活的原始動力,去開展生命與教育的實相。
進入21世紀網路時代,世界處於劇變之中。「資訊焦慮」這新的名辭一出現,便引起巨大共鳴。不只虛擬與真實,混淆不清;真與假、對與錯、是與非、甚至黑與白、天與地,都錯亂成一團。人們陷於資訊焦慮,看不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未來的希望在哪裡?⋯
但另一方面,網路發達資訊流通,卻誤打誤撞敲開百年來壓抑孩子心智的鎖,⋯解除大人與孩子之間的權力關係。
《學校在窗外潮本》說明了在網路時代自由教育、解放教育如何可能?現有學校如何避開人們既有的意識形態,讓新一代的孩子充分發揮潛能,開拓自由探索的人生。
話說從頭:維生、互動、創造;抽象與想像;⋯世界是何長相?⋯
黃武雄,台大數學系退休教授。生於台灣新竹,父籍嘉義朴子,專業幾何研究;擅長散文,文體獨特,曾獲1982年中國時報文學散文推薦獎。除專業研究論文及本書外,另著有《童年與解放
目次
篇○ 自由之路如何可能?
之一 唐吉訶德的眼睛黑白分明
之二 網路時代
篇一 孩子為了什麼去學校?
之一 替那些死去的孩子活下去
之二 如果死亡只是像睡夢
之三 天上還會再長出一個月亮
之四 我要到那不知名的地方
之五 學校教育的本來面目是一頂小丑帽
之六 一個不存在的女人名叫麗娜
篇二 通往普遍世界的雲梯
之一 學校該做而且只做這兩件事
之二 貓在畫廊裡看畫
之三 在看不見摸不到的世界裡思考
篇三 學校在窗外
之一 學校在窗外─自由的禁果
之二 學校在窗外─教育四書
之三 學校在窗外─自由大學芻議
之四 學校在窗外─社區大學
篇四 知識是人的創造經驗
之一 套裝知識與經驗知識
之二 獨立思考與主體經驗
之三 理性的叛逆與解放
篇五 教育改革是一團迷霧?
之一 廣設大學有什麼錯?
之二 教改中的左與右
之三 當前教改問題對話錄之一
之四 當前教改問題對話錄之二
之五 教改怎麼辦?
網路時代
《學校在窗外》(以下簡稱《窗》書)在2003年初版。2014年因紀念教改20週年,出二版。近日左岸出版社的編輯竣宇告知,二版也已售罄。為因應時代的趨勢,三版定名為「潮本」,意指「網路時代版」。內容大幅調整,並增添許多篇章。
網路發展到2020年,世界出現劇烈的變動。人們的生活樣態、興趣、語言、經濟、社會與國際政治,都出現全新的樣態。好的一面是每個人,不管身分地位,都有發表言論的可能,而且資訊流通,提供人們自主判斷的基礎(極權國家例外);壞的一面,則是每個人都可以肆意論斷是非,可以不根據事實、不了解脈絡,就說長道短,造成真假不分,社會意見兩極化;媒體容易操弄,民粹領袖上台,呼風喚雨,顛倒是非;人心浮動,價值渙散。世界處於焦躁不安,人們看不到明天,看不到未來。
2003年《窗》書初版,我談到維生、互動與創造,三者是人在世間活著的原始動力。其中所謂互動,並不依附於維生。不是為了汲取生活資源、為了賺錢才互動,而是純粹的渴望,渴望與世界互動,為互動而互動。這是人的天性。後來網路開始流行,很多人在臉書、推特、微信、Instagram 、Line、……等網路平台暢所欲言,非關利益,只涉及觀念表達與感情抒發,我才意識到它是互動需求的真實體現。
然後互動的渴望,在網路時代忽然泛濫成一片汪洋,帶來多種災情。為什麼?因為網路發言,缺乏實質的回饋,更缺乏相應的代價。互動在虛擬世界中,人隨時可以抽身,責任可以大打折扣,自我尊嚴變形。「我」可以有多重身份,甚至躲藏起來。人內心深處與世界互動的需求,變成只對著世界不斷發話的單行道。而不是自古以來「與世界連結」雙向而真實的互動。
1
我想起米蘭昆德拉「鳥嘴一張一闔」的意象。那是他在《笑忘書》一篇小說中,所描述的場景。1980年代,我閱讀這書,鳥嘴的印象尤為深刻難忘。
—鴕鳥一共有六隻,牠們一發現塔米娜和雨果,就拔腿飛奔過來。……鴕鳥圍在鐵網前,伸著長長的脖子盯著他們兩人看。寬寬扁扁的鳥嘴激動的一張一闔,速度相當驚人,彷彿每隻鴕鳥都有話要說,而且要說得比誰都更大聲。
小說的主角塔米娜與丈夫,在1968年蘇聯坦克駛入捷克之後,逃亡到法國。不久丈夫死了,塔米娜從悲傷中活過來,在酒店當女侍過著日子。她不斷思念丈夫。幾年之後發覺過去的記憶慢慢褪色。她想起在捷克有一疊她與丈夫之間的情書,留在布拉格的家裡,保有那些信件就保有舊日的記憶。多年來她一直沈默安靜,每天在酒店只微笑的、靜靜聆聽客人的心情,很少說話。於今為了要托人去捷克拿回那些信件,她開始接觸客人:碧碧、班納卡、雨果。
碧碧想寫小說,大聲的說:
—我常常覺得全身充滿表達的慾望,要讓人聽見的慾望……。從表面看來,我什麼也沒經歷過。不過我內在的經驗,很值得寫下來,大家都會有興趣讀的。
班納卡是三流的小説家,雨果想發表一篇政治評論。計程車司機也想寫作。
昆德拉大喇喇的走進小説(這一向是他寫小說的風格)。搭計程車進入巴黎市區。「我想寫作。」司機對昆德拉說。「想寫些什麼?」「寫我經歷過的生活。」
—「你寫這些是為了給你的孩子看,就像寫家族史那樣?」昆德拉問。司機苦笑了一下說:
—「孩子們才沒有興趣。這是我寫的書,我想應該對不少人有幫助。」
昆德拉的笑忘書是1978年出版。三十年之後,世界進入網路狂颷的年代,我想起鴕鳥寬寬扁扁的嘴一張一闔不停的訴說著什麼的意象,驚訝於他的遠見,不,不是他預知三十年後網路世界的遠見,而是一種洞見,對永恆人性的洞見。
2003年我在《窗》書,提到互動作為人存在的根本動力時,還沒有意識到網路時代,人會用這樣的方式,表達互動的內在需求。也沒有聯想起昆德拉的小說。
是這些年注意到真真假假、排山倒海的網路言論時,才把我寫的互動、昆德拉的小説與網路的特性,三者連繫在一起。
我再引兩段昆德拉的話,聽聽他對人性的洞見.他說:
—塔米娜永遠也搞不懂這些鴕鳥跑來要跟她說什麼,可是,我(作者昆德拉自己)知道這些鴕鳥跑來不是要提醒她,也不是要勸告她,更不是要跟她預說什麼危險。牠們對塔米娜一點也不感興趣。每次鴕鳥跑過來只是為了要告訴塔米娜關於自己的事。每隻鴕鳥在說的都是,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說牠為什麼跑到鐵絲網前面;說牠在鐵絲網後面看到了什麼;說牠看見一個圍著披肩的女人在那裡散步;說牠去游泳;說牠生了病,然後又好了;還有今天牠吃了一袋草料。六隻鴕鳥擠在鐵絲網前沿,七嘴八舌地跟塔米娜說話,熱烈、急切、咄咄逼人,因為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會比牠們想要跟塔米娜說的話更重要了。
牠們對塔米娜一點也不感興趣,只不斷張嘴想說話,這是一種「話語狂」。昆德拉的鴕鳥正是在引喻人的世界。當人類社會満足以下三條件時,話語狂必然會像流行病一樣肆虐:1. 社會豐裕;2. 人們生活相互疏離;3. 社會沒有大規模的變動。昆德拉做了這番分析之後,又繼續説:
—這是因為大家都害怕自己會隱沒在一個無足輕重的世界裡,沒人聽、沒人理,所以要趁著還來得及的時候,把自己轉換成一個世界,一個用話語堆砌而成的世界。總有一天(這一天也不遠了)每個人都會發現自己是個寫作者(話語狂)。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人類就會進入一個全面聾聵、全面誤解的年代。
3
全面聾聵、全面誤解的年代。昆德拉的笑忘書出版三十多年後,我們似乎進入了他預言的時代,雖然他並不在預言。
網路時代人們只説不聽,猶如那六隻奔向塔米娜,熱烈急切的對塔米娜説話,咄咄逼人,其實對塔米娜一點都不感興趣的鴕鳥。
互動是為了與世界連結,但那種連結必須是雙向的,是真實的。人透過互動取得世界對自己行動的回饋,來回相互影響,往上不斷迴旋提升,形成價值共識的綠洲(雅斯培的比喻),塑造相對愉快充實的人生與社會。
真實的互動,可以使人更接近事實,不致閉門造車,但單向的、只說不聽,卻使人更自以為是,更遠離事實。因為人有一種習慣,話一旦説出口,便開始自我洗腦,相信自己的話。只有從不斷的回饋與辯證中,互動才能使人接近事實。
只說不聽,帶來的是吵雜、喧囂,沒有整合意義的噪音。如果說人類這個物種的特徵是語言,那麼形成人類社會組織的根源,便是以語言為基礎,產生的公共溝通。道德、價值的形成,先決條件是公共溝通;繼之法律政治經濟等典章制度,也是經由公共溝通,所形成的社會共識;甚至文學藝術科學哲學的發展,都無一不來自有效的公共溝通。
公共溝通越有效,社會的生命力越強壯。希臘雅典時期、18世紀初威廉三世之後的英格蘭、跨入19世紀之前創立的美國、20世紀後葉北歐的社會福利國家,都是這樣的社會。
公共溝通薄弱,通常是社會資源被少數人把持。合理的、有利於社會成員、有利於社會發展的典章制度,無法建立。歷史上多少獨裁專制的黑暗時期,都壓制言論自由;沒有公共溝通的機制,只有獨裁集團的意志。
人的歷史是荒漠。直到良善的公共溝通形成,才出現荒漠中的綠洲。
21世紀的網路,形成人言各殊、音量龐大的噪音世界,迄無機制使它們匯聚成有效的公共溝通。網路覆蓋全球,新的綠洲沒有出現,往昔難得形成的舊綠洲卻逐一崩壞。世界漸漸倒退,變回一片荒漠。
互動,對於個人來說,必須是雙向的、多向的、有多重回饋的溝通。從這裡,人學習移位思考,取得進步,充實自己的人生,不再封閉,不再自以為是;
互動,對於社會,則必須形成有效的公共溝通,多元的聲音向上攀爬,相互辯證,尋找世界的普遍性,最後形成有利於各個成員、有利於公共性發展的社會共識。
這就是「與世界真實連結」的意義,也是原本的、真實的「互動」。
4
網路時代的發展到21世紀20年代,人類社會的前路,出現一個分岔口。
往右,現時的是非不清、價值錯亂,會繼續下去;往左,理性、多向與批判,將回頭重整這個世界,讓互動回歸「與世界真實的連結」。這原本是社會內部自我調節的機制。
與世界真實連結,融入文明的創造歷程;不只是科技工具化、不只是消費科技、消費人類千年累積的智慧與文明,而是重新肯定「創造」的價值。
往左或往右?此刻我們無法預言。
但我們確知維生、互動與創造三者是一個整體。
這三者將是本書的起點。此前篇〇之一〈唐吉訶德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寓言對話,則是宣言,一篇從本書起點,發芽抽枝,落在教育領域的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