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醫之道沒有標準答案,精神醫學這一行尤其如此
——左右治療結果的,除了生物介入手法是否見效之外,
醫師能否與病患建立連結、進而合作,也同等重要。
***
身為精神科醫生,史登希望精進自身技能,「在病患停滯不前時推他們一把;當患者墜落時及時接住他們」,幫助那些深受精神病困擾的人「找到並成為最好的自己」。然而在加入精神科住院醫師訓練後,他不斷受到震撼教育——來自周遭同學、職場環境、醫療體制,以及各種病患的疑難問題……
這項住院醫師培訓計畫錄取的,大多是畢業於全美頂尖學府的高材生,有教授甚至稱成績評等歷年來最高的這群後輩為「黃金資優班」。畢業自州立醫學院的史登身處其中,一開始就對自己充滿懷疑,甚至猜想是媒合系統出了錯,才將他分發到這裡。這是他最先遇到的病——自己的「冒名頂替症候群」。爾後他陸續接觸到各種病患,像是:
憑著才智與努力考取哈佛,卻長期因厭食症而反覆進出精神科,
對痊癒不再抱有希望,自認比醫生更懂療程的難纏資優生;
確診肝癌後驟然放棄對生活的所有指望,由於恐懼死於癌症,
揚言要自我了結而被列入「自殺觀察名單」的男子;
為了擺脫家人而遠道前來美國,因為文化隔閡而演變成偏執狂,
卻由於遭強制住院治療留下心理創傷,始終抗拒服藥的洗碗工……
在這本回憶錄中,史登聚焦於參加培訓的住院醫生,記錄下他們成長為專任醫生的歷程,包括四年培訓期所遭遇的人生抉擇、醫病雙方的互動情形、病患的處境與轉變等等,強烈衝擊他個人情緒的經驗,以及對這些經歷的因應與省思。過程中他發現,受訓的醫生不論是否出身名校,都普遍缺乏安全感,對外求助、求教,是度過難關甚至成為成熟醫者必經的歷程。幸運的是,史登堅持了下來,並且順利完成訓練,在探索如何幫助病患尋求更美好人生的同時,自己亦領悟了失敗的意義與成功的珍貴,同時學習了人生中關於愛與失去的課題——最終,他也懂得如何指導那些希望成為精神科醫生的後進。(更詳盡介紹可參閱目錄引文)
▎推薦人士與各界好評—
►「引人入勝、令人難忘、展現真實人性。這本書結合了病患案例研究與住院醫生的培訓紀錄……讓讀者對於精神科專業人員有了不同於以往的認識。住院醫師以及日後有意從事心理保健相關工作的人,可以從這本呈現醫生奉獻精神與堅定決心、充滿熱情的回憶錄中,找到許多有用的資訊。」——《柯克斯書評》
►「精彩的回憶錄,描繪了病患敏感卻又令人動容的故事,這些病患的病因不一,包括妄想症、厭食症、重度憂鬱症。史登的文字富有同情心、態度真誠,呈現身而為人的真實境況。」——《出版人週刊》
►「這本醫學回憶錄描繪了具有重大意義的戲劇性事件、有趣的人物,加上富有魅力的主角,讓人愛不釋手。史登回顧他在哈佛接受四年精神科住院培訓的經歷……細心地敘述如何成為一名醫生、建立人情連結、以及學習同理傾聽。」——《書目雜誌》
►「揭露了住院醫生鮮為人知的精彩歷程,也讓人們理解在培訓過程中時常遭低估的個人成本。曾經歷專業學術訓練的讀者,會發現史登的描述異常熟悉且令人心服口服;從未有相關經驗的讀者,則可以藉此難得的機會,深入理解受訓過程中的諸多掙扎。」——《圖書館雜誌》
►「這本書充滿了趣味與悲劇,讓讀者理解成為精神科醫師必須付出什麼樣的努力,以及執業醫生、或說優秀的執業醫生在治療病患時,如何保持頭腦冷靜。」——《人物》雜誌,每週好書選書
作者/亞當・史登(Adam Stern)
亞當・史登是哈佛醫學院的教學醫院「貝斯以色列女執事醫療中心」(Beth Israel Deaconess Medical Center)的精神科醫生、哈佛醫學院助理教授,曾在各大新聞媒體與專業期刊撰寫他的行醫經歷,包括《紐約時報》、《波士頓環球報》、《新英格蘭醫學期刊》、《美國醫學會雜誌》與《美國精神醫學雜誌》等。
譯者/吳凱琳
台大外文系畢業,曾任職出版社與雜誌社,現為自由譯者,譯作包括《馬斯克傳:唯一不設限、全公開傳記》《億萬負翁:亞當‧紐曼與共享辦公室帝國WeWork之暴起暴落》、《與焦慮和解:認知療法先驅克萊兒・維克斯的教導》、《橡皮擦計畫:兩位天才心理學家,一段改變世界的情誼》、《創新的兩難》等書。
◎前言
▎第一部 第一年
◎第一章 歡迎來到長木醫學園區
我來自紐約州立大學的上州醫科大學,這間位在雪城的學校很不錯,但是和我一起加入哈佛醫學院精神科住院醫師訓練課程的其他同學,多半來自耶魯、杜克或是哈佛大學醫學院。四年前,這些醫學院甚至沒有提供我面試機會。
◎第二章 黃金資優班
「別懷疑,你們就是我們想要的人才,否則我們不會把你們納入媒合名單。……你們是歷年訓練課程成績評等最高的一屆,非常歡迎你們來這裡受訓。」訓練課程總監蕾丁醫生說道。雖然蕾丁醫生這麼說,但是在米蘭達竊竊私語地告訴我,這一屆被稱為「黃金資優班」後,更讓我覺得自己是冒牌貨。
◎第三章 事情總會過去,你一定會沒事的
我竟然第一次大聲自我介紹是「史登醫生」,連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成為真正的醫生,讓我的腎上腺素飆升。當天我一直有強烈的「冒名頂替症候群」感受,所有醫生在生涯初期都有過相同經驗,但是我對自己採取的每個行動感到驕傲、充滿熱忱,這些情緒遠超過冒名頂替症候群。
◎第四章 第一次領薪派對
◎第五章 神祕的日間醫療團隊
◎第六章 躁症 Mania 46
◎第七章 燈泡必須想要被換掉
「你感到無能為力的時候,不會覺得很氣嗎?」
「無能為力?連續七個星期,我們提供她治療、藥物和適當的治療環境。這七個星期我們供餐給她,但是她拒絕。燈泡必須想要被換掉,亞當。」「啊?」「更換一顆燈泡,需要多少精神科醫師?」「多少?」「只需要一個。但是燈泡自己必須想要被換掉,這就需要很長時間。」
◎第八章 這些很糟,但我想如果你不這麼做會更糟
◎第九章 固定夜班
◎第十章 受控的混亂
「你有過這樣的經驗嗎?看著窗外的景色,想著自己是不是也能過著跟這些人一樣的生活。……你希望自己能控制哪些事情?」珍問道。「真是個好問題,」我回答,「我希望自己每次都能知道怎麼幫助病人。有時候我知道,但通常我不知道。」
◎第十一章 失眠與電擊
黛博拉表情冷淡地盯著磁磚地板。上一次躁症發作時,她整個人被暴躁的情緒吞噬,如今這一切已成回憶,一旦這股情緒能量被抽離,就只剩下巨大空虛。人們常誤以為憂鬱是某種深沉的悲痛情緒,但更多時候病人形容他們完全失去了感覺,這點讓他們無法忍受。
◎第十二章 日常醫學
我們每個人即便是在狀況最好的時候,還是會出現各種焦慮症和神經官能症等症狀,所以我開始明白,當某個人因為某種內科問題住院,這些症狀就會被放大。有些病人被送進內科部,但事實上他們應該送去精神醫學部,因為他們的身體症狀實際上是心理困擾造成的。
◎第十三章 史登和兒子們
◎第十四章 值得舔舐的一張臉
◎第十五章 在南方邊境用舌頭將櫻桃梗打結
▎第二部 第二年
◎第十六章 就跟第一年一樣,只是會更多
蕾貝卡已是第三年住院醫師,她和我聊到了關於第二年住院醫師的內幕消息。「就跟第一年一樣,只是……每件事情都會變得更多……你終於覺得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到了今年年底,你就會覺得沒有任何事情能影響你的情緒。之後你一定會接到第一個需要長期接受心理治療的病人,一旦你開始接觸這些病人,就會覺得很有趣。」
◎第十七章 難以接受的離別
◎第十八章 瞌睡蟲只能當魯蛇
◎第十九章 告訴我你為什麼來找我看診
我改變做法,問病人一個問題,像是「告訴我你為什麼來找我看診」之類。如果我用這種方式開場,然後花點時間聽病人怎麼說,往往能得到許多重要的臨床資訊。醫學院學生多半習慣用填空法了解病人的病史,但是我採取的方法反而最有效率,能讓我清楚知道病人真正在意哪些事情,這是整個治療過程中相當重要的關鍵。
◎第二十章 無法抗拒送中餐的吸引力
◎第二十一章 只是需要一些空氣
剛開始參加訓練課程的時候,我們都覺得像一群小孩在玩裝扮遊戲,等到我們結業時,我們會被告知,我們已經是真正的精神科醫師。我們互相照顧對方和對方的病人,也更了解彼此。隨著時間累積,彼此更產生了革命情感,同學變成了好友,各自看著對方努力提升各種能力,朝著自己的生涯目標邁進。
◎第二十二章 對雞肉反應過度的反社會人格
◎第二十三章 就像是免費治療
當時我開始理解,或許是生平第一次理解,職業婦女每天得面對那麼多危險處境,反觀身為年輕男性的我,完全不會有這種困擾。我一點也不羨慕艾琳,她極度渴望征服學術世界,當上哈佛某個部門的主管,因此必須和一群她無法百分之百信任的男性資深主管維持關係。但這一切都源自於她內在永遠無法滿足的需求:獲得外界認可。
◎第二十四章 音樂階梯的喜悅和哀傷
「很多時候,我們不一定能具體想像病人的生活情況,但是總有辦法去理解他們的經驗。你有過這種感覺嗎,害怕自己有可能失去某個重要事物?」
「差不多每一天都有這種感覺,」我回答。
「一旦你接受或許你沒有能力只靠自己一個人拯救他的婚姻,你才能靜下心來思考如何引導他度過難關。」
◎第二十五章 病患死亡
「你感覺如何,珍?」「我覺得好累。」「他們會停用奧氮平,接下來幾小時你應該會覺得比較有精神。」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厭倦了這一切。」「我理解你的感受。」
她看著深入喉嚨的鼻胃管。「法院下令的。」她說。我點頭。「我輸了。」我開口說道,但是聲音顫抖,我的喉嚨有些難受,不自主地開始流淚。
◎第二十六章 有窗戶的辦公室
◎第二十七章 朋友不會一起過夜
▎第三部 第三年與第四年
◎第二十八章 別急著行動,只管坐著
訓練課程正式邁入第三年,這時的我開始覺得有歸屬感。參加這項訓練課程的住院醫師會代代相傳「不要自己一個人擔心」的口號,到了第三年,我開始覺得這個建議真的很實用。成為第三年住院醫師之後,我手上有一堆門診病例,如果不是遇到準備好聽我解釋、願意傾囊相授的知名精神科醫師,我恐怕沒辦法治療那些複雜難解的病例。
◎第二十九章 活在當下
「我很高興我沒有自殺。那樣是不對的。」「我也很高興,」我說。
剛開始擔任住院醫師的時候,每當我聽到這麼直接、坦白的回答,通常會覺得尷尬不已。以前我認為,真正的精神科醫師應該說出更有智慧的話。但是後來我學到,簡短、誠實的回答或許有些赤裸,但是對病人比較好,不需要煩惱該如何說出那些我認為出身哈佛的醫生應該說的話。
◎第三十章 加州夢魘
◎第三十一章 不是我的選擇
◎第三十二章 同一套媒合演算法
◎第三十三章 我有肌肉
在評估治療結果時,接受治療的那個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精神科醫師是否有能力和那個人建立連結、以及生物介入手法能否產生效用,這兩者同樣重要,都會影響治療結果的好壞。到了第四年,我開始有能力掌控治療的技術層面,最重要的是,我學會了如何和病人建立連結。另外我還發現:我很喜歡為年輕住院醫師和醫學院學生上課。
◎第三十四章 再次感覺自己是冒牌貨
「在接受住院醫師訓練時,我認為自己一無是處,所以就跑來這間辦公室看醫生,治療自己的病。」「真的?」我訝異地問。她點頭,接著說道:「然後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我在候診室不斷遇到其他同學,一個接著一個,到後來我們開始明白,我們每個人只是想要努力撐過去,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我相信你們黃金資優班的其他同學,有時候也和你一樣茫然。」
◎第三十五章 改變就在這裡發生
◎悼念
◎致謝
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作者說明字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
◎前言 Prologue
我時常重複做同一個夢,在夢裡我低頭俯瞰,發現自己第一次在上空飛行。我感到莫名興奮,卻又充滿恐懼。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地面起飛的,低頭俯瞰似乎讓我失去了動能,很難繼續爬升,我必須在地心引力將我往下拉、恐怖地墜毀之前,想辦法持續飛行。有時候我會在開始往下墜落時瞬間驚醒,有時候則是在我意外發現解決方法之後甦醒。其中有場夢境最讓我感覺溫暖:當我看向四周,發現自己並非孤身一人。當我看到有人在我身邊飛行,雖然我還是會覺得害怕,但我克服得了這種情緒。或許我們可以一起找到解決辦法。
在我意識清醒時,也有相同的感受。我成為了一名精神科醫師,這一行的訓練重點,是讓我們理解人際連結的重要。精神醫學的主要目的,是在病患面臨重大難題時,協助他們找到並成為最好的自己。精神醫學假設,如果我們攜手合作,會比各自行動更有能力應對挑戰。
精神科醫師訓練的終極目標是:當人們停滯不前時,我們能夠推他們一把;當他們墜落之際,我們能夠接住他們。我們透過經驗得知,我們看到、聽到或感受到的生活片段,只是內在世界的一小部分。事實上,我們費盡心思,極力想要理解自身存在意義,但是要能真正理解並不容易,有時候我們會誤解展現於外的部分自我。這時候精神科醫師就能發揮作用,幫助人們認識未被看見的自我。
我們雖然是精神科醫師,但是在各自人生中也會面臨類似挑戰。我之所以選擇這個職業,是因為希望自己有能力應付各種人生處境,但是首先我必須想辦法化解三不五時出現、難以承受的痛苦感受。我無法想像,如果我連自己的基本生活都無法應付自如,未來要如何引導病人思考、緩和病人的情緒。
我就讀於紐約上城的州立醫學院,後來被分到哈佛醫學院接受住院醫師訓練。參加這個訓練課程的同學都非常聰明,也都達成了我自認不可能擁有的成就。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冒牌貨。
我的人生真實上演了其中一場夢境,但是我不知道最終會如何結束。我發現自己飛進全美最頂尖的住院醫師訓練課程,但是我從沒想過自己能夠成功避免墜地意外。
這本書描述了我和同學在四年受訓期間,如何在優秀的老師指導下,徹底脫胎換骨。書中記述了我們如何在精神科醫師受訓期間,共同克服各種艱難的挑戰。在治療過程中,病患讓我們獲益良多,我和同學也努力做出改變,讓自己變得更好。我們一起學習失敗的意義,體會成功的珍貴。我們一起努力求進步,因為環境因素,彼此變得形影不離,我們開始理解,和同學、和病人建立人際連結代表什麼意義。雖然我們內心時常動搖,但是依然能夠、而且總是會找出方法,共同向前邁進。
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Æ本書摘文5424字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Å
▎第一部 第一年
◎第一章 歡迎來到長木醫學園區
房間內燈光昏暗。窗簾鬆垮地垂掛著,窗外街燈的亮光照進房間。我們就站在長木醫學園區精神科病房盡頭某個病人的房間裡。我杵在病房中間試圖保持鎮定,內心祈禱只有自己知道我的腎上腺素正在血液裡流竄。三名醫院保全人員站在我身邊,其中一人似乎在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病人時,在我耳邊打哈欠。這個病人還不到二十歲,因為陷入精神病性狀態(psychotic state)而被送進醫院。他的世界與現實格格不入,各種驚恐的想法盤據大腦,他出於本能爬到六英尺高的衣櫃上方。他整個人嚇壞了,全身蜷縮成一團。
「你下來,我們是來幫你的,」我心平氣和地說。
「你是特務,你是惡魔中情局的特務,」他回道。
「拜託你,」我更加好聲好氣地懇求他,「我需要你下……」但是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朝著我們往下跳。
兩名保全人員在半空中抓住他、穩住他的身體,最後他「砰」地一聲安全落地。保全人員立刻將他固定住,一名護理師隨即走進病房,在他的頸部注射鎮靜劑。護理師進門時就已經備好鎮靜劑了。
「很抱歉發生這樣的事,」我跪在地上對他說,試著看他的眼睛。「接下來我們一起度過。」
麻州法律規定,如果當下有安全風險,就必須遵循不甚明確的強制治療原則,於是一群人護送這名男子前往隔離病房,我站在八英尺遠的地方,親眼看著他們將這名病人的雙手雙腳綁在床杆上。
我感覺自己的肋骨被推了一下。
「第一次?」原來是那位護理師。「事情會好轉的。」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希望事情好轉,」我回答。
「哎,現在大家被你的事情打斷,」她嘆氣說道,雙肩下垂。「別這樣,醫生。我們還有一堆資料要處理,還有三個新入院的病人等著看診。」
◎一個月前
「你有看過哪個地方和這裡一樣嗎?」我像個驚訝的孩子般問道。
伊莉安娜(Eliana)停下來,環顧四周整潔的環境,然後搖頭。「我想不到有哪裡和這兒一樣,」她回說,眼睛盯著我身上哈佛核發的識別證。
「看到我的名字旁邊寫著那個名稱,感覺壓力好大,」我說。
「好在你絕頂聰明,」她刻意用誇張的波士頓口音回答。
我謙虛地露出微笑,眼睛繼續盯著哈佛醫學院的主方庭。
「這方庭只屬於那些比我聰明的人,」我說。
*
波士頓居民時常將醫學院校區和周邊建築物統稱為「醫學勝地」(medical mecca),在這五個街區範圍內,聚集了非常多家備受讚譽的醫學機構,包括貝斯以色列女執事醫療中心(Beth Israel Deaconess Medical Center)、布萊根婦女醫院(Brigham and Women’s Hospital)、波士頓兒童醫院(Boston Children’s Hospital)、丹娜法伯癌症研究中心(Dana Farber Cancer Institute),以及另外一些機構。這裡是發現與進行生物科學研究的重要基地,許多頂尖醫師暨科學家都會在某段期間,忙著在不同樓層之間穿梭。你如果身在其中,必定會感受到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氛。事實上,方庭四周的建築物全部採用大理石建材,從牆壁到護欄與樓梯都是。
六月時,我和剛分手的前女友一起走路穿越方庭,這或許不是明智之舉。伊莉安娜和我在一起四年,從大學一直到我進入醫學院為止。分手後我們仍舊像忠誠伴侶,生活步調相同,時常相互安慰。我們很容易就忘記,我倆早已不再是情侶。過去一年我們分合多次,但是正當她準備在紐約展開新人生之際,我卻被分派到哈佛醫學院接受住院醫師訓練,這是最後一根稻草,我們就此徹底分手。我安頓好新家後,伊莉安娜好心跑來找我,但是她的出現卻更加凸顯我的未來充滿不確定:哈佛醫學院讓許多人望之卻步,但現在我必須在這個地方重新開始。
當我第一次走路穿越方院時,從沒感覺自己如此渺小脆弱。在原本就讀的州立醫學院,隨處可見破碎的磚塊、褪色的混凝土,但這些在這裡卻完全看不到。後來我才知道,在哈佛醫學院同樣能看到磚塊碎片,它們就隱藏在年代相對久遠的舊大樓裡,而財務拮据的精神醫學部說巧不巧就位在舊大樓。
這是我搬來波士頓的第三天,但是夜裡依舊無法成眠。我全身神經緊繃,在這裡一個人也不認識,也不知道成為哈佛精神科醫師究竟代表什麼。我確信,最終決定醫學院學生在哪家醫院接受住院醫師訓練的媒合演算系統,必定犯下了嚴重錯誤。我來自紐約州立大學的上州醫科大學(Upstate Medical University),這間位在雪城的學校很不錯,但是在波士頓很少人知道它,所以我總以為,在住院醫師訓練課程的媒合排名系統中,上州醫科大學的名次應該是落在後段班。我的學校名稱「上州」聽起來很普通,有些人還以為是我瞎掰的。
但是另一方面,和我一起加入哈佛醫學院精神科住院醫師訓練課程的其他同學,多半來自耶魯、杜克或是哈佛大學醫學院。四年前,這些醫學院甚至沒有提供我面試機會。
在就讀醫學院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夠聰明,足以應付絕大多數生活挑戰。我的標準化測驗(standardized test)成績出色,在早期求學階段也沒遇到什麼困難。自從母親懷孕開始,我們每個人就像在玩大樂透,我只是在許多方面比別人運氣好,特別是在數學方面我有很強的直覺思考能力,足以應付大學入學考試(SAT)。大學入學考試最困難的考題,正好是我大腦智力能夠解開的最高難度題目,這只能說是某種幸運巧合。我努力苦讀,取得優異的成績平均積點(GPA);我參加許多課外活動、擔任領導職務,希望強化大學申請資格。以大學生而言,我和全世界最聰明的人一樣聰明,但是我非常清楚,還有許多人比我聰明得多,我們的社會需要他們去完成我永遠無法達成的偉大事業。我絕不可能成為解決宇宙謎團的明星數學家或物理學家,但或許我可以透過成為醫生幫上這些人。
對於我們史登家族來說,成為醫生就像某種成年禮。我父親出身醫學世家,進入麻省理工學院後便決定學醫,當時他以為自己或許會成為生物醫學工程師、設計義肢。但是,擁有一份穩定工作,憑藉科學天賦獲得優渥報酬,這誘惑實在太大,所以後來他決定成為心臟科醫生。我哥哥和我自小就非常佩服父親,他不僅有能力提供我們生活一切所需,同時能為這世界帶來正向力量。我們清楚知道,選擇醫學生涯是運用自身科學天賦、獲得優渥報酬的方法之一。老實說,如果我認為擔任好萊塢編劇也能達到同樣目的,或許這本書就會是完全不同的一本回憶錄,不過我向來習慣規避風險,在選擇生涯時也是一樣。我哥哥雖然資質優異,但是在大學時成績不夠好,之後他花費好幾年強化申請資格,才終於進入醫學院就讀。我從他的經驗中學到教訓,所以上大學後便像機器一樣拚命苦讀,目的只有一個:第一次申請就要成功申請到醫學院。最後果然如我所願。二○○五年九月十五日,學校發出錄取通知書的第一天,我就接到紐約大學上州醫科大學招生辦公室來電,告訴我我被錄取了。不久之後,我哥哥也收到位在布魯克林的紐約州立大學下州醫學院(Downstate College of Medicine)錄取通知。對我們家族來說,這確實是值得慶賀的歡樂時刻。
隔年秋季我們進入醫學院,我的心情卻有了明顯變化。想要在醫學院順利生存,需要的智力和之前完全不同。如果想要取得優異成績,就得放棄大部分生活,睡眠以外的時間幾乎每分每秒都得投入課業之中。我不是生來就擅長專心研讀教科書,倒是班上有幾名同學,我很快就發現他們對於學習醫學知識非常有天份,那種能力對我是可望而不可即。看著他們運用機械背誦技巧,記下那些維繫人類生命的各種細節,例如生物化學領域的克氏循環(Krebs cycle,透過有氧呼吸釋放能量的過程),或是凝血因子I到XIII的精密級聯機制(編號排序並不是依據凝血因子被使用的順序,而是依照被發現的順序),我不由得對他們肅然起敬;我根本沒辦法透過記憶法或其他背誦技巧,記住這些知識。
對我來說,努力背誦、然後真正理解這些精密流程,幾乎是不可能任務。我哥哥在布魯克林一步步朝向心臟科醫師的生涯道路邁進,日後他將會和我父親在同一間辦公室工作;至於我,則在痛苦萬分地設法消化大量醫學知識,這是後來我選擇成為精神科醫師的部分原因,因為在精神醫學領域,更重要的是理解病人的個人經歷,而不是背誦那些流程。我認為,將自身經驗運用在更重視人性層面的醫學領域,將會是我唯一的生存之道。
我猜想,出身頂尖醫學院、和我一起加入哈佛住院醫師訓練課程的同學,應該不會遇到像我一樣的難題。每當我一想到這些人有多聰明,就會全身發抖,所以我假定他們必定非常自我中心、總是為所欲為。但是關於為所欲為這一點,我還真是大錯特錯。
***
我們班上共有十五名學生,新生訓練開始前的一個星期天,我見到了絕大多數的同學。當時我看到這群人在距離我大約五十英尺遠、靠近醫院入口的戶外野餐區聚集。我緊張地快步走向他們,這時一名戴著棒球帽、衣冠不整的男子突然站到我前面,擋住我的去路。
我及時停住腳步,以免撞到他。
「先生,抱歉打擾你,」他說,「我在這裡是為了——」
「沒事。我只是要去見——」
他沒讓我把話說完或是繞過他。
「你看,先生,我是來這裡接受癌症治療的。」
他脫下帽子,頭部某些地方的頭髮已經剃光。
「很遺憾聽到這事。」
「嗯,事情是這樣的——」
我可以感覺到,站在不遠處的那群人正看向我這裡。
「抱歉,我真的——」
「先生,」他稍微提高音量繼續說,「我只是沒有事先做好規畫。化療讓我記憶混亂,我怕油不夠,沒辦法開車回家。」
「喔,」我只能這麼回答。
「你能不能——」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似乎羞於開口往下說,「……你能不能借我十塊錢,讓我加滿油,開車回家?如果你給我你的地址,我會還你錢。我會把錢寄給你。我很樂意這麼做。」
「十塊錢?」我反問。
我意識到對方似乎要詐騙我,同學們正緊盯著我,我頓時感到很有壓力,於是便拿出了錢包。
「我只有一張二十塊鈔票,」我懊惱地說。
「沒關係,我就拿二十塊。給我你的地址,我會——」
我感覺自己的臉頰開始漲紅。我必須盡快擺脫眼前困境,避免在一群未來必須共處四年的住院醫師面前,和一個陌生人吵架。
「拿去吧,」我說。
我迅速把紙鈔塞進他手裡,然後繞過他身旁,逕自走向同學們集合的地點。我加快腳步離開,希望我和他之間的互動不至於讓其他同學對我產生負面印象。哈佛學生會拿錢給需要的陌生人嗎?我感覺很不自在,希望沒有人注意到。
「上帝保佑你,醫生,」有個人聲嘶力竭地對著我大喊。
接著所有人都轉過頭來和我打招呼。負責當天活動的資深住院醫師蕾貝卡(Rebecca)走過來和我握手。
「我看到你和狡猾尼克(Slippery Nick)碰面,」她面帶微笑地說。「他就住在附近某棟集體住宅。他沒有得癌症,只是讓你知道一下。他得的是良性自體免疫疾病,所以他的頭才會那個樣子。你有給他錢嗎?」
「有,二十塊,」我說。
「二十塊!嗯,別緊張。如果他知道你在這裡上班,看穿這是他的詐騙手法,他就會馬上收手。過了一段時間你就會覺得,如果能在忙碌的值班結束後,或是在漫長的一天開始前見到他,也挺好的。」
蕾貝卡把我介紹給其他人,大家帶著溫暖的笑容一一和我打招呼,詢問我為什麼對精神醫學和另一些事物感興趣。我解釋說,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希望成為醫生,但是直到我進入醫學院、接觸精神醫學之後,才確定這領域最適合我。每個病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且看起來你必須深入了解他們內心,才能找到理想的治療方法。所有醫學領域的最終目的都是治療人們,但是在精神醫學領域,最重要的治療基礎是基本人性,而不是腎臟或骨架那些。當時我擔心自己說話聽起來像嬉皮或蠢蛋,但是很快我就發現,許多同學也有同樣感受。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在晴爽的波士頓午後,蕾貝卡花了一整個下午,帶著我們一起完成精心設計的尋寶遊戲,幫助我們認識這個新移居的城市。遊戲活動包括:「找出在芬威球場(Fenway Park)外的雪鐵戈(Citgo)石油公司巨型招牌」、「坐上擺放在大眾花園(Public Garden)裡的《讓路給小鴨子》雕像」。這種尋寶遊戲感覺比較適合小孩子,對於一群個性嚴肅、受過高等教育、自以為是的年輕專業人員來說,參加這種遊戲似乎有些愚蠢。但是這整個下午,我們所有人藉著玩遊戲聚集在一起,認識這個至少在未來四年我們稱之為「家」的城市。
蕾貝卡的衣著打扮和正面積極的態度,都讓我聯想到小學美術老師。誰有資格成為哈佛精神科醫師,關於這個問題我早已有了先入為主的想法,但現在我再一次對自己的想法產生懷疑。玩遊戲時,蕾貝卡會花時間詢問我們每個人,認真聆聽我們的回答,充分展現出高超的傾聽技巧,後來我終於明白,這是精神醫學不可或缺的基本工具。
「那麼,亞當,你來自哪裡?」
「紐約州立大學上州醫科大學,在雪城。」
接下來的半秒鐘,現場一片靜默,我只好先發制人自我辯解,打破冷場。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被分到這裡。」
「嗯,他們只會媒合他們真正想要的人才,以後你只要記住這一點。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是因為系統出錯才來到這裡。你屬於這裡,」蕾貝卡說。
當下我真的以為她或許是對的。
當我們完成尋寶遊戲的最後一項活動,我才明白當天大部分時間,我們其實是在認識彼此。米蘭達(Miranda)和我一樣,都是在長島長大,直到青春期前才全家搬來麻州。她在描述長島南岸的生活情景時有些過度理想化,不過每次我想到自己八歲時參加的夏令營活動也會如此。聽艾琳(Erin)說話,我就知道她很聰明,但是她說出的每個字都明顯透露出她內心充滿了不安和自我懷疑。也許他們確實比我還要聰明,但他們也比我更為親切、更有求知慾。和我說話的每個人都擁有一段令人嚮往的背景故事,我迫不急待想要認識他們。我帶著歡喜而崇敬的眼神看著這群人。也許這一切都會有好結果。
*
隔天,我們在醫學中心開始接受正式的新生訓練,最後一位同學終於抵達。前一天她正好參加朋友婚禮,錯過了尋寶遊戲。我覺得她的五官精緻秀麗,一舉一動都散發出我從未見過的內斂與優雅。我走向她,露齒微笑伸出手。
「我是亞當,很高興認識你。」
她看著我的手,我感覺等待的時間似乎漫無止境,接著她面無表情地和我握手,惜字如金地自我介紹。
「瑞秋,」她漠然地回答,然後轉身離開。
我感覺自己被拒絕,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滿臉漲紅地離開。她只不過是和我打招呼時態度有些冷淡,就徹底擊潰我的士氣。